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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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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是失了魂般,一声不响地从玄关出去。

我在厨房清理晚饭的餐盘时,隐隐地察觉到身后的动静。霎时宛如摔破盘子般的寂寞猛然袭上心头,我不知不觉地叹了口气。微微地探起身,试着从厨房窗口往外看,外子正穿着褪色的白浴衣,身上绑着细细的腰带,一个人轻飘飘地、宛如幽灵般走在夏夜的南瓜藤蔓的篱笆小路上。他实在不像个活在世上的人,背影看起来很落寞悲伤。

“爸爸呢?”

在院子里玩完的七岁长女用厨房口的桶子洗着脚随口向我问道。这个孩子崇拜父亲更甚于母亲,每晚都会和父亲在六叠大的房间里同盖一条棉被,一起睡觉。

“去寺庙了。”我随口说出一个普通的回答。

可是说了之后,又突然觉得好像说了什么不吉利的事,全身感到不寒而栗。

“去寺庙?为什么?”

“盂兰盆节不是到了吗?所以,爸爸他去寺庙参拜。”谎言不可思议地一个接着一个脱口而出。

不过那天真的是十三日盂兰盆节,别的女孩都穿着漂亮的和服从家里出来,得意地摆动和服的长袖子玩。可是我们家的孩子,却因好的和服都在战争中给烧掉了,所以即使是盂兰盆节,也得穿着平常的旧洋装。

“是吗?会很快回来吗?”

“唔,我不知道。如果雅子乖一点的话,说不定会早点回来。”尽管我嘴上这么说,但看样子,他今晚应该也会在外面过夜。

雅子离开厨房,然后跑到三叠大的房间,在房间窗口边寂寞地坐着,眺望外面。

“妈妈,雅子的豆子开花了。”听到她嘟喃地这么说,我心痛地噙着眼泪回应:“哪一个?哪一个?啊!真的。之后会结出很多豆子喔!”

玄关旁有块十坪大小的田地,以前我会到那边种些菜,但自从生了三个孩子之后,我便无暇顾及田地。外子以前还常会帮我做些田地里的工作,但最近他不再顾及家里的事了。邻家的田地被她先生整理得非常漂亮,种了各式各样的菜。我们家的田地与之相比,实在非常逊色,里面杂草丛生。

雅子将一颗配给的豆子埋在土里灌溉,没想到它后来竟然也发了芽。对于什么玩具都没有的雅子而言,这豆子便成了唯一令她骄傲的财产,即使去邻居家玩,她也会不嫌累地一直吹说着我家的豆子、我家的豆子。

落魄!寂寥!不,目前的日本,并不只有我们是这样,尤其是住在东京的人们,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是一副无精打采、失魂落魄的样子,很吃力地在街上慢慢游走着。虽然我们所有的东西都被烧毁,面对世事可感觉到自身的落魄,但现在最让我感到痛苦的,是当个饱受生活困苦,甚至被生活压迫的人妻。那实在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

我的丈夫在神田一家有名的杂志社工作了近十年。八年前我们平凡地相亲结婚,从那时候开始,在东京就越来越难找到可以租住的房子。后来我们终于在中央线旁的郊区,找到这栋位于田里看似独立的小租屋,一直到大战争爆发我们都是住在这边。

外子的身子很虚弱,因此避开了召集与征用,每天安稳地到杂志社上班。可是当战争变得激烈之后,托我们住的这个郊区路上一家飞机制造工厂之福,家附近接二连三地被空投炸弹。终于在一天夜里,一个炸弹落到院子的竹林中,厨房、厕所以及三叠大的房间全都被炸得惨不忍睹。由于一家四口(当时除了雅子,长男义太郎也已出生)已无法再继续住在那间半坏的房子里,我便带着两个孩子,逃到娘家青森市,外子一个人睡在家中半坏的六叠大的房间里,继续到杂志社上班。

不过,我们逃到青森市不到四个月,青森市就发生了空袭。千辛万苦带到青森市的行李全都被大火烧毁,我们只得穿着能穿的衣服,狼狈地投奔到尚留在青森市的朋友家。这一切令人仿佛在地狱中。这样悲惨地过了十天,日本便无条件投降了。

思及人在东京的外子,我又带着两个孩子,以几乎行乞的样貌再度回到东京。由于没有可以搬迁的房子,我们只好请工人简单地修理毁坏的家,再次恢复到以前那样全家四口的生活。生活好不容易可以稍微喘了口气,没想到外子那边却发生了变化。

由于杂志社受到战争的摧毁,再加上公司董事之间发生了资金问题,外子的公司后来被解散,他变成一个失业者。

不过,由于常年在杂志社工作的关系,外子在那圈子内交了很多朋友,后来他便和里面几个能力较强的人一起出资成立了一家新的出版社,试着出版两三种书。可是出版的工作因为纸张购入的困难,开始有了很多亏损,外子也为此背负了很多的债款。那个时候,他每天茫然地出门,傍晚又疲惫不堪地回来,他以前就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自那时候开始,他更是紧绷着脸闷不吭声。后来虽然总算把出版的亏损给平补过来,但他仿佛已丧失了做任何工作的气力。不过,他并没有一整天待在家里,他总是站在走廊,吸着烟,眺望着远处的地平线,一副若有所思考的样子。啊!又开始了。每当我开始感到担心时,他又会有所感触地深深叹了口气,然后顺手将吸了一半的烟丢到院子里,接着从桌子抽屉里取出钱包放入怀中后,就像个失了魂的人,一声不响地悄悄走出玄关。那天晚上大概就不会回来。

以前他是个温柔的好丈夫。酒量差不多日本酒一合、啤酒一瓶的程度,吸烟数量也会配合政府所配给的烟草数目。我们结婚将近十年,十年里他从没打过我,也没有口出秽言地骂过我。

只有一次,那时雅子大概三岁。当时有客人来访,雅子往外子那边爬去,爬到客人那边时,不小心把客人的茶给打翻了。雅子那时哭着喊我,但我在厨房啪哒啪哒地扇着炭炉没听到声音,所以没有做任何回应。那时候,外子他铁青着脸抱着雅子到厨房来。他把雅子放在板子上,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我,整个人站立在那边,一声不吭地转过身背对我,走向房间,唰!我仿佛听到一种从骨髓里所发出的声音,他以震耳欲聋的声音,用力把房间的纸门关上,使我对这男人的可怕感到心惊胆战。惹外子生气的记忆真的只有这一次而已。所以尽管在这战争中我受了很多痛苦,但一想到外子的温柔,我还是会认为这八年,我很幸福。

(可是他变得很奇怪,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从青森市避难回来与四个月不见的外子重逢时,外子的笑颜上总带着些许的卑怯,还试着避开我的视线,表现得局促不安,我疼惜地以为那是因一个人过着不便的生活,身体累坏了的关系。难道,在那四个月里……啊!我什么都不想去思考,一想起,只会更加深陷于满是痛苦的泥沼之中。)

把不会回来的外子的被褥和雅子的被褥并排铺在一起,我吊着蚊帐,心中感到非常悲伤、痛苦。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在玄关旁的水井边洗涤着今春出生的次女俊子的尿布,外子像强盗般顶着一副阴沉沉的脸偷偷地回来,一看到我,立刻沉默地垂下头。突然,他一个站不稳,整个人向前扑倒往玄关爬去。做妻子的我,顿时不自觉地低下头想,啊!他一定很痛吧!我满是不忍,根本没办法再继续洗衣服。我站起身,跟在外子的身后,跑进屋里。

“很热吧?要不要脱掉衣服?早上,盂兰盆节有特别配给,送了两瓶啤酒。已经冰过了,要不要喝?”

外子虚弱地露出胆怯的笑容,沙哑地说:“好啊!”

“妈妈要不要也来一瓶?”很明显,他是在别扭地说着客气话。

“我陪你喝吧!”

我已去世的父亲是个大酒鬼,所以,我的酒量比外子好。刚结婚时,两个人散步到新宿,走进关东煮的店,喝了一些酒,外子脸马上通红,无法招架,而我却一点事也没有,只是觉得有些耳鸣而已。

在三叠大的房间里,孩子们吃着饭,外子光着身子,肩上盖着一条湿毛巾,喝着啤酒。怕喝不完会浪费,我向他要了一杯啤酒,一边喝一边抱着次女俊子哺乳,整体看来就像是一幅一家团聚的和谐图画,但毕竟气氛还是不甚融洽,外子一直避开我的视线,我也小心地选择不会触痛外子痛楚的话题,然而,怎样都无法聊得尽兴。长女雅子、长男义太郎大概也敏感地察觉出双亲情绪上的拘束,他们很乖巧地拿着蒸包喝着都青牌的红茶。

“中午喝酒,会醉……”

“啊!真的,身体都变红了。”

那个时候我不小心看到外子下颚底,躺着一个紫色的飞蛾,不,那不是飞蛾,刚结婚时,我也有……我对那有印象,乍看之下会以为那是一个飞蛾形状的痣。我感到震惊,此时,外子似乎也注意到我的发现,紧张地用肩上的湿毛巾胡乱地覆盖在那被咬过的痕迹上。原来,一开始他在肩上覆盖一条湿毛巾就是为了遮掩住那个飞蛾的形状。不过,我决定装作什么都不知情,努力地半开玩笑说着:“雅子只要和爸爸在一起,就会觉得面包很好吃呢!”

没想到这像是对外子的一个讽刺,气氛反而变得奇怪而尴尬,当我快痛苦到极点时,突然邻居的收音机开始播放起法国国歌。外子倾耳细听,自言自语地说着:“啊!对了,今天是巴黎的国庆节……”

他幽幽地笑了笑,然后像是告诉我和雅子般继续说道:“七月十四日,这一天啊,革命……”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哽住,一看,外子正歪着嘴,眼睛泛着泪光,一脸忍住不哭的样子,他几乎是哭着说:“他们攻击巴士底监狱,民众从四周站起来,自那以后,法国的春天花宴就永远、永远地消失了!但是,不破坏不行,就算知道永远也无法再建立出新秩序、新道德,还是不得不破坏。听说孙文说了革命尚未成功之后就去世了,但所谓的革命的完成,恐怕是永远也不会实现了。不过尽管如此,还是不得不发动革命。革命的本质就是这样子,是悲伤而美丽的东西,革命之后会变成怎样呢?应该会有悲伤、美丽,还有爱……”法国的国歌还在继续播放着,外子哭着又害羞地勉强哼哈着对大家傻笑:“哎呀!对不起,爸爸酒后失态了。”说完,他垂着脸起身,到厨房边用水洗脸边说:“实在是不行,真是醉过头了,居然为法国革命哭泣。我要先睡一会儿了……”他往六叠大的房间走去,一切都变得寂静无声,此刻,他一定蜷着身在啜泣着。

他不是为革命而哭,不!也许法国革命和爱恋很相似,我很了解那种为了悲伤美丽的东西,不得不破坏法国的浪漫王朝与和谐家庭的痛苦,还有外子的痛苦,但我已不是过去那个深爱着丈夫的纸治阿三了。

妻子的心里

住了鬼吗?

啊!啊!啊!

藏了蛇吗?

在这样的悲叹中,丈夫以一个没有革命思想、没有破坏思想、没有什么缘分、也没有什么血缘的人的身份,冷淡地就此走过,妻子独自被留下,永远在同样的场所,以同样的姿态,不断悲伤地叹息,想着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许我只能听天由命,祈求丈夫恋情的风向可以就此改变,痛苦的忍耐接受这一切。我有三个孩子,为了孩子,即使是这样也不能与外子分开。

连续两夜露宿在外后,外子终于有个晚上要睡在自己家里。吃完晚餐后,外子与孩子们在走廊上嬉戏,他对孩子们也是说着卑怯和蔼的话,他笨拙地抱起今年出生的女儿,对她说:“胖了呢!是个小美女唷!”

我随口接着说:“很可爱,对不对?看到孩子,有没有希望活久一点?”

我这么一说完,外子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怪。

“嗯!”他似乎很痛苦地做出回应,使得我一时紧张,直冒冷汗。

他在家里睡觉时,八点左右就开始在六叠大的房间里铺好自己的被褥和雅子的被褥,然后吊起蚊帐,强迫还想再和父亲多玩一会儿的雅子脱下衣服,换上睡衣睡觉,接着关上电灯,就此休息。

我在隔壁的四叠半大的房间里,让长男和次女睡觉后,便一直做着针线活,到十一点左右,我才吊起蚊帐,睡在长男和次女中间。我们三个并不是睡成一个“川”字,而是变成一个“小”字。

我睡不着,隔壁的外子好像也睡不着的样子。听到他叹息,我不自觉地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又想起阿三感叹的歌:

妻子的心里

住了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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