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虫(2/2)
“哎呀,你要想到什么时候?”她心中兀自发毛,但比起恐惧,面目全非的残废煞有介事沉思的模样更令她痛恨。然后,无法抑制的残暴又在她体内横冲直撞。
她突然猛地扑上丈夫的被子,用力抓住他的肩膀,疯狂摇晃。
由于太过唐突,废人吓得浑身一震,眼神中流露出强烈的斥责。
“你生气了,那是什么眼神?”
时子吼着…………,…………,………… [14] 。
“气也没用,你只能任我摆布!”
然而,………… [15] ,偏偏此时,废人竟不像平常那样主动低头妥协。刚才他直盯着天花板,就是在想这事吗?或者他只是被老婆反复无常的任性激怒?废人偌大的眼珠几乎快迸出来似的,像一把尖刀冷冽地刺向时子。
“你那是什么眼神!”
时子尖叫,双手死死按住他的眼,疯子般地“你那什么眼神”、“你那什么眼神”狂叫不休。………… [16] 。
时子大梦初醒地回过神时,废人正在她身下狂乱挣扎。虽然只剩躯体,却依旧强而有力,他不要命似的狂乱蹦着跳着,几乎快把沉重的她弹开。奇异的是,废人的双眼突然喷出赤红的鲜血,扭曲着的疤痕脸,像刚剥开的水煮蛋,汗水淋漓。
此刻,时子清楚地意识到了一切。狂乱之中,她竟残忍地毁掉丈夫唯一与外界相连的窗口。
但是,这不能说是时子犯下的过失,她很明白这一点。最明显的是,丈夫那双倾诉千言万语的双眼,成了阻止他们堕落为安逸野兽的障碍,她感到难受极了,尤其憎恶、恐惧偶尔浮现其中的所谓的正义感。不单如此,那对眼眸似乎隐藏着更为不同的可怕事物。
不过,这都是谎言。她心底最深处,难道不存在异常的骇人想法吗?她不是想把丈夫弄成一具真正的行尸走肉、一个彻底的肉陀螺、一种仅有躯体触觉的生物,用来彻头彻尾地满足她无穷尽的残虐心理吗?残废全身只剩眼睛还显示出他是人类,她总觉得丈夫这样不够纯粹,不是她真正的肉陀螺。
这些念头瞬间掠过时子脑中,她“哇”地尖叫一声,扔下狂乱跳动的肉块,连滚带爬地奔下楼梯,赤脚奔出漆黑的门外。她好像被恶梦中的恐怖怪物追逐般,没命地狂奔着。她冲出后门,向右转进村道,脑中意识着前方三町远之处就是医生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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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拜托万拜托,总算让医生过来,他们到的时候,榻榻米上的肉块依然疯狂弹跳着。医生虽听过传闻,毕竟从未见过实物,几乎被残废可怕的样貌吓破了胆,连时子在一旁滔滔不绝地辩解为何会一时失手犯下这样的过错,似乎也没听进耳里。打完止痛针,包扎伤口后,便匆匆忙忙告辞离开了。
伤者停止挣扎时,天际已泛白。
时子抚摸着伤者的胸口,扑簌簌地掉泪,不断说着“对不起”。肉块大概是因受伤而发烧,整张脸红肿不堪,胸脯剧烈起伏着。
时子整天没离开过病榻,甚至不曾进食。她不停交换敷在病患头上与胸前的湿毛巾,绵绵不绝地呢喃疯子般的道歉话语,用指尖在丈夫胸口写着“原谅我”。悲伤与罪恶感压得她忘记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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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黄昏时分,病人的烧退了些,呼吸也顺畅许多。时子心想病人的意识一定已恢复如常,便再次在他胸部皮肤上逐字清楚地写下“原谅我”,然后再偷偷瞧他的反应。然而肉块毫无回应。虽说失去双眼,但他理当能摇头或露出笑容,用一些方法反应才对,可是肉块却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从他呼吸的样子来看,或许是睡着了,难道他连理解字迹的能力都失去了吗?抑或过度的愤怒让他保持缄默?时子完全不明白,现在丈夫只是软绵绵的温暖生物而已。
时子看着这具无法形容的肉块,渐渐涌起生平未曾经历过的、发自内心的恐惧,不由自主地剧烈哆嗦起来。
躺在床上的确实是生物。他有肺脏也有胃袋,却无法视物、无法听音,连句话都讲不出来。他没有可抓东西的手、没有可支撑站立的脚,这个世界对他而言是永恒的静止、不断的沉默、无尽的黑暗。以往是否有人想象过如此恐怖的世界?身处其中的心境,能拿什么比拟?他肯定想撕扯喉咙大叫“救命”;再模糊都好,也希望能看到东西一点;再细微都好,也亟待听见一点声音。希望攀住什么,企盼一把抓住什么。然而,这些都不再可能了。地狱,地狱啊!
时子突然“哇”地放声大哭。万劫不复的罪孽、无可救药的悲戚,使她像孩子般啜泣不已。她一心想要见见正常模样的人,于是抛下悲哀的丈夫,奔向鸶尾家主屋。
默默听完时子因剧烈呜咽而含糊难辨的漫长忏悔后,由于事态惊人,鸶尾老少将一时说不出话来。
“总之,先去瞧瞧须永中尉吧。”不久,他恍惚地说。
时已入夜,仆佣为老人准备提灯。两人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无言走过黯黑的草原,来到别馆。
“没人,怎么回事?”领头上二楼的老人大吃一惊。
“不,他睡在床上。”
时子越过老人,奔到丈夫刚才躺着的被窝处。但怪异的是,床上只剩一床棉被了。
“啊啊……”时子低低地叫了一声,茫然伫立。
“他无法自由行动,不可能离开,快点在家里找找。”
好一会儿后,反应过来的老少将才催促似的说。两人楼上楼下寻遍每处角落,都没发现残废的踪影,却发现某样可怕的东西。
“啊,这是什么?”
时子盯着残废方才倚着的柱子。上面用铅笔像小孩子涂鸦般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若不费心辨读,实在看不出意思。
“我原谅你。”
当时子读出这几个字时,赫然一惊,顿时明白一切。残废拖着无法动弹的身躯,以嘴巴摸索找到桌上的铅笔,不晓得耗费了多少心力,总算写下这几个片假名。
“或许他自杀了!”时子惊慌失措地望着老人,失去血色的嘴唇颤动着。
他们紧急通报鸶尾家,仆佣手持提灯,在主屋和别馆中央杂草丛生的庭院集合。
然后,众人分头在黑黢黢的庭院各处展开搜索。
时子跟在鸶尾老人后面,借助他提灯的淡淡光芒走着,内心充满不祥的预感。柱子上留下“我原谅你”,那一定是对她在胸上写“原谅我”的回答。他要传达的是“我要死了,但不会记恨你做的事,放心吧”。
他的宽容更让时子心如刀割。一想到那没有手脚的残废,连走下楼梯都做不到,只能一阶阶滚落的模样,她既心痛又害怕,浑身战栗。
走了一会儿后,她突然想到一件事,于是悄声问老人:
“前面有座古井,对吧?”
“嗯!”
老将军只是点了点头,往那个方向走去。
在浓郁得化不开的黯黑中,提灯的光线只能照亮一间左右的范围。
“古井就在这附近。”
鸶尾老人自言自语着,接着举起提灯,试图看清前方。
这时,时子心里浮现一股不安的预感,她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细微声响,那好像爬行动物在草丛中游移时发出的声响。
她和老人几乎同时看到这一幕。她自不必说,连老将军都被这世间少有的景象震慑住,呆立原地。
朦胧的提灯光线勉强撕开黑夜的一角,照进茂密杂草中,一团黑糊糊的物体正缓慢艰辛无比地向前方蠕动着,头部像某种可怖的爬虫类动物高高翘起,身躯起伏如波浪,躯体四周那四个瘤状突起物挣扎着往前挪动着,体内似有千军万马的力量,残缺的身躯却不听使唤,只能一寸一寸地缓缓前进。
不久,那骄傲的头颅颓然一垂,传到耳畔的草叶摩擦声更清晰了,突然,前方的爬行动物一个倒栽葱,像被倏然张开大口的大地吞噬了般,整个视野都空荡荡的了!紧接着,遥远的地底回响起一个钝重的“咕咚”声。
前方的草丛中隐藏着一个大口径的古井。
即使从头到尾目睹这一幕,两人也无力冲上前,只是呆呆地愣在原地,良久难以动弹。
尽管古怪之至,但惊心动魄的那一刹那,时子竟幻想起荒唐的一幕:暗夜中,一条烟虫爬过一根枯枝,爬到树枝尽头时,由于其躯体过于笨重,顷刻间跌入永无止境的漆黑深渊中。
(《烟虫》发表于一九二九年)
注 释
[1] 退役之后任预备役的少将,据说许多大佐为了捞到足够的油水,争取在退役前升官,成为预备少将。
[2] 把茄子切段,抹上油放在火上烤,然后再刷上味噌。
[3] 初刊本中删除的部分,后在岩谷选书版中大致补回为:“先把他压在身体下面,撕扯般剥开大岛铭仙包袱,于是滚出一团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肉堆。”
[4] 初刊本中删除的部分,后在岩谷选书版中大致补回为:“方才异样游戏的景况。”
[5] 收容、治疗陆军部队的伤患,并负责卫生部下士以下教育的陆军机构。东京的卫戍医院位于牛込区户山町(现在的新宿区户山)。
[6] 此为陆军军医阶级,阶位相当于佐官。
[7] 初刊本中删除的部分,后在岩谷选书版中大致补回为:“他被授予功五级的金鵄勋章。”
[8] 初刊本中删除的部分,后在岩谷选书版中大致补回为:“随着岁月流逝,对捷报及生还的兴奋沉寂下来,旁人对战争功臣的感激亦逐日淡去。须永中尉的事,从此无人提起。”
[9] 颁发给武功卓越的军人和军官的勋章,从功一级到功七级。受勋者可获得奖励年金,按年给付。但昭和十五年四月二十九日后的受勋者,其奖励暂改为赐金国债。从“先前提到的”的暗示,可看出删节号中隐而末写的部分是有关金鵄勋章的叙述。
[10] 初刊本中删除的部分,后在岩谷选书版中大致补回为:“她的肉体。”
[11] 初刊本中删除的部分,后在岩谷选书版中大致补回为:“肉欲的饿鬼。”
[12] 初刊本中删除的部分,后在岩谷选书版中大致补回为:“骨子里竟潜伏着如此龌龊的情欲,这也曾教她惊愕无比,战栗万分。”
[13] 初刊本中删除的部分,后在岩谷选书版中大致补回为:“对于她贪婪无厌的要求。”
[14] 初刊本中删除的部分,后在岩谷选书版中大致补回为:“压住丈夫,故意不看对方的眼睛,强求那一贯的游戏。”
[15] 初刊本中删除的部分,后在岩谷选书版中大致补回为:“不管她使尽任何手段。”
[16] 初刊本中删除的部分,后在春阳堂版中大致补回为:“病态的兴奋使她麻木,她甚至没意识到手指正在施加多么可怕的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