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押字(2/2)
“嗯,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概有十四五年了吧,当时我还是学生。”
我曾告诉过你,在校时我颇有人缘,女友多得数不清,北川澄子便是其中之一,我对她印象特别深刻。她就读xx女校,非常漂亮,在我们歌留多 [4] 会的成员间,是最受欢迎的人物,或者说根本就是女王。她虽是美女,却有点儿骄傲,感觉拒人于千里之外。其实啊(栗原迟疑一下,搔搔头),我迷上了她,而且丢脸的是,我是单相思。后来,我的结婚对象是和她同一所女校毕业、在同伴间算二流美女的阿园……不,现在别说是美女,根本是无从应付的歇斯底里病患,不过那时也勉强称得上是十中选一的女孩。总之,我在伸手可及的范围内勉强妥协了。所以,北川澄子是我从前的心上人,是妻子的同学。
可是三重县人的田中怎么会认得澄子?又怎么会认得我?我实在想不透,细问之下,竟获知意外的事实。前晚,田中躺在被窝里,脑中灵光一闪,他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觉得我面善,原本要立刻通知我,但不巧那天(就是我造访他那天)已和人约好面试,无法来找我。
田中一番解释后,从书桌抽屉取出一样物品,问:“你认得这个吗?”那是把华丽的随身镜,尽管样式已不再流行,但做工相当精致,像年轻女子的东西。我表示没印象,田中便说:
“不过你应该知道这个吧?”
他别有深意地看着我,打开对折的随身镜,灵巧地抽出嵌在看似盐濑 [5] 厚布里的镜子,取出藏在后头的照片,递到我面前。实在太令人吃惊了,那居然是我年轻时的照片。
“这是我姐姐的遗物,她就是我们刚刚提到的北川澄子。你诧异也是自然,实际上……”
田中说明,姐姐澄子由于某些缘故,自小被送到东京的北川家当养女,对方还供她上xx女校。毕业后,北川家突然遭逢极大的不幸,她不得不回到故乡,也就是田中家。不久,尚未婚嫁的她便因病过世。而我和妻子居然糊涂得一无所知,叫我意外不已。
澄子留下一个小资料盒,装有许多充满女人味的零碎贴身物品。田中视为姐姐的遗物,珍惜地保存着。
“姐姐去世一年后,我发现了这张照片,”田中说,“照片藏在随身镜里,很难察觉。我闲暇检查盒子,把玩随身镜时,不小心发现了秘密。昨天在床上想起照片的事,才彻底解开疑惑。我不时抽出你的照片,思念死去的姐姐,于是你无疑成了我印象深刻的熟人。前些日子遇上时,我一时没联想到这事,误以为见过你本人。而你也是,”田中笑了起来,“不可能忘记送照片给自己喜爱的那个女人。我和姐姐长得很像,因此让你产生错觉,以为见过我。”
这么说来,事情肯定像田中叙述的那样。只是,我依然感到不解。照片我给过不少人,澄子会有倒也不奇怪,但没料到她竟收在随身镜里,我和她的情况完全相反。这该是单恋她的我的举动,澄子不可能珍藏我的照片啊。
然而,田中认定我和澄子有什么不寻常的牵绊,这也难怪,可是他一直求我坦白我俩的关系。他说,姐姐固然是死于肉体的疾病,不过身为弟弟,他隐约感觉不太单纯。例如澄子生前也有人来提亲,她却强硬地拒绝,可见早有意中人,遗憾的是心愿无法实现,害得她年纪轻轻的便抑郁而终。实际上,据传澄子回乡后罹患忧郁症,接着又染上不治之症,因此田中所言相当合理。
听到这里,尽管我年纪一大把,仍蓦地怦然心跳,忍不住一相情愿地想,我并非单相思,澄子同样满怀说不出口的爱恋。我能想象她看着我和阿园的婚礼是多么怨恨,倘使那个美丽的澄子果真抱憾而亡,啊,我该怎么办?我好高兴,高兴之余,内心难免浮现一缕苦涩。
但另一方面,我心中仍存着“真有这种事吗”的怀疑。澄子实在太美丽、太高贵,不可能爱上我。于是,我和田中别扭地起了争执。我步步为营地辩驳“没那回事”,田中便逼问“那么这张照片如何解释”。争论之中,我胸口逐渐溢满感伤,终于坦白了我的暗恋心情,说如此这般,所以澄子不会爱上我。尽管我无比希望现实相反,却依然这样辩解。
田中把玩着随身镜,忽然看到什么似的大叫“果然是这样”,他发现了异乎寻常的东西。就像我刚才说的,随身镜外面是用盐濑绸布制作的对折式套子,表面有麻叶藤蔓等花纹,其间以不显眼的色线刺绣着一个s包裹住i的押字图案,似乎是澄子亲手缀上的。
“我先前完全猜不透这押字的含义。”田中说,“s也许是澄子(suiko)的字首,但i不符合父母家田中(tanaka)或养父母家北川(kitakawa)的姓氏。刚才我恍然大悟,你不是叫栗原一造吗?一造(ichizo)的字首不就是i?无论照片也好,花押字也好,这下我总算明白了姐姐的心意。”
接连出现的证物,令我悲喜交加,眼底莫名一阵温热。这样想来,北川澄子十几年前的每一个动作,如今都另具深意。她当时的话是给我的暗示吗?她那一刻的态度果然用心良苦?别笑我年岁不小还痴心妄想,我不断沉浸在甜美的回忆里。后来我们俩几乎聊了一整天,田中倾诉姐姐的过往,我则聊着学生时代的旧事,由于都是遥远的过去,我们能够客观而不带半点嘲讽,只是怀念地陈述事实。离别时,我向田中讨来随身镜和澄子的照片,小心地揣在内袋里回了家。
仔细想想,这真是场罕见的因缘际会。偶然同坐在浅草公园长椅上的男子,竟是往昔暗恋女子的弟弟,而且他还透露给我对方那叫人喜出望外的心意。不仅如此,要是我们以前见过,那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然而我俩素昧平生,却认得彼此。
发生这样的事后,一时之间我满脑子装满了澄子。那时我为什么不再勇敢点?这固然令我遗憾,但不管怎么说都已时过境迁,我也老大不小,比起那些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我更多感受到单纯的喜悦,又感到悲伤,总背着妻子,成天望着澄子遗留的随身镜和照片,沉溺在如梦般的淡淡回忆里。
不过,人心真是奇妙啊。如同前述,我对澄子的感情一点儿都不实际,可竟无端厌恶起妻子阿园,难以忍受她的歇斯底里。尽管一次也没去过澄子长眠的三重县乡下,却莫名地眷恋。最后我产生一个念头,准备进行一场巡礼般的简素旅行,前往参拜澄子的坟墓。如今这话叫我困窘得浑身不对劲,可是当时我真的怀着孩童般纯粹的心情,苦恼地思索着该如何行动。
我想在田中说的、刻有澄子儒雅芳名的墓碑前,献花点香,对她说句话。我甚至在脑中描绘这感伤的画面。当然,这只是空想。即便打算付诸实践,凭我的生活状况,连旅费都筹不出……
事情若至此结束,作为四十岁男子的一段往事,虽不是可以炫耀一番的罗曼史,仍不失为一则有意思的回忆,不过这其实尚有下文。要说到最后,便会沦落为非常稀松平常的逗趣相声故事,让人幻灭,所以我不太想讲完,但事实毕竟是事实,叫人无可奈何。嗳,也算是给那样自我陶醉的我一记当头棒喝吧。
我缅怀着逝去的澄子幻影,直到有一天,因一时疏忽,让歇斯底里的老婆瞥见随身镜和澄子的照片。出这纰漏时,我伤透脑筋,甚至做好心理准备迎接狂风暴雨,也准备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安抚她激烈起伏的情绪。岂料妻子坐在我的破桌子前,丝毫没有要发作的模样,笑呵呵地开了口:
“哎呀,这不是北川的照片吗?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哦,好怀念的随身镜,都这么旧啦。是从我的衣箱里找到的?我以为早弄丢了。”
从她的话中,我听出些许蹊跷,但还摸不清头绪,只是呆呆地愣在那里。妻子一脸感慨地把玩着随身镜说:
“这花押字是我学生时代绣的,知道其中的意思吗?”三十多岁的妻子莫名娇羞,“这是一造(ichizo)的i,和阿园(no)的s。还没开始和你交往时,我就把两人永不变心的祈祷绣进去了。你明白我的心意吗?这镜子后来不见踪影,我一直以为是去日光修学旅行途中被偷了。”
她居然这么讲,你懂吗?也就是说,随身镜并非像我天真的幻想那样,是澄子的东西,而是歇斯底里老婆阿园的物品。阿园和澄子的字首都是s,才害我产生天大的误解。话说回来,阿园的东西怎么会在澄子手中?这点我实在想不通,于是向妻子打探,获知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事实。
妻子说,修学旅行时,她将随身镜和钱包放在手提包里,却在旅馆中丢失了,似乎是同校生偷走的。迫于无奈,我只好供出与澄子的弟弟邂逅的事,妻子竟一口咬定澄子是嫌疑犯。你可能不知道,澄子手脚不干净,同年级人尽皆知,一定是她干的。妻子并非胡诌,也没冤枉澄子,证据就是镜子后的照片原来是我妻子放进去的,她记得很清楚。想必澄子直到过世都不知道有这张照片,是她弟弟一时兴起把玩镜子,偶然发现而产生了误会。
我同时尝到双重的失望。首先,澄子对我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再来,假如真像妻子猜想的那样,那么我一往情深的澄子,其实还是个贼呢。
哈哈哈,让你见笑了,我荒唐的往事到此为止。一公开结果,竟发现不过是一个无聊透顶的笑话,可在知道真相前,我也紧张过好一阵子呢!
(《花押字》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注 释
[1] 明治六年,政府在浅草寺内征收寺庙所有的土地,建设公园。建成后共分为七区,一区为浅草寺本堂周边,二区为仁王门前到仲见世,三区为传法院,四区为瓢箪瓢箪池一带,五区为奥山一带,六区为见世物、歌剧、歌舞伎、电影院、餐饮店等演艺地区,七区为马道町一带,昭和二十六年公园遭废止。相当于现今台东区浅草一二丁目。
[2] 在街头等空地上搭起临时帐篷、小屋,展示稀奇古怪的生物、表演杂耍特技等展演活动,观赏者需购票进场。
[3] 一种丝织品,价廉耐用,多用于制作女性和服、寝具。
[4] 一种日式纸牌游戏,将诗歌等分为前后两部分,由主持人朗诵上半部,参会者抢答下半部决胜负。
[5] 盐濑是种绢织厚布,多用来制作和服的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