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的一寸法师(2/2)
“嘿嘿嘿……”残废盯着阿花痴笑,硬灌下的酒使他的眼神格外迷茫。
“嗨,小不点儿,我知道你对我有意思。只要我吩咐,你什么都肯做,对吧?我爬进箱里让你表演,这样你还是不愿意吗?”
“哟,一寸法师你这个大情圣!”又爆出一阵掌声和笑声。
小不点儿、阿花及美女斩首大魔术表演,醉汉们为这绝妙的组合兴奋不已。众人步伐凌乱地摆放好所需的道具。舞台正面与左右两侧放下黑幕,地板上也铺了黑布,前方摆上一只棺材大小的木箱和一张桌子。
“来咯,好戏开锣!”
三昧线、钲与梆子熟悉的合奏前奏响起,阿花牵着残废来到黑幕前。她穿着紧身肉色衬衣,阿绿则套上松垮的鲜红小丑服,依旧咧着大嘴笑个不停。
“快说开场白啊,开场白!”有人吼道。
“伤脑筋,真伤脑筋。”
一寸法师嘀嘀咕咕,还是开了口。
“嗯,接下来要献给各位的,是神秘惊奇大魔术——美人斩首。将姑娘放进箱中后,鄙人会拿十四把日本刀,一刀、两刀……由四面八方贯穿其身。呃,仅仅这样想必无法满足各位,所以鄙人将砍下姑娘的头颅,摆在桌上示众。喝!”
“精彩,精彩!”
“说得简直一模一样啊!”分不出是赞赏或揶揄的呼喊掺杂在乱拍一通的掌声中。
一寸法师外貌愚蠢,但不愧是干这行的,舞台上的口白念得真好。从声调到内容,与八字胡魔术师平常表演的分毫不差。
而后,踩球美女阿花婀娜一揖,柔软的身子便藏进棺材般的箱子内。一寸法师封盖,扣上一把大锁。
一束日本刀摆在地上。阿绿一把把拾起,一刀刀插在地板上,证明那些并非假刀,接着再将刀穿进箱子前后左右的小洞。每刺入一刀,箱里就传来惊骇的惨叫——令观众战栗不已的那种惨叫。
“呜,救命!混账东西,这家伙真想杀我!啊,救命、救命……”
“哇哈哈。”
“太精彩啦!”
“简直太像了。”观众欢喜无比,纷纷拍手叫好。
一把、两把、三把……刀子的数目逐渐增加。
“总算遭到报应,这个丑八婆!”一寸法师开始表演起来,“竟敢、竟敢瞧不起俺,这下尝到残废的厉害了吧。”
“啊,啊啊!救命、救命……”
万刀穿身的箱子,如装着活物般不住颤动着。
观众沉迷于这逼真的演出,如雷的掌声不绝于耳。
终于,第十四把刀子刺进,阿花的惨叫转为病人垂死前的呻吟,那已是不成句的咻咻喘声。不多久,连喘息也停了,原本动个不停的箱子完全静止。
一寸法师的肩膀上下起伏着,气喘吁吁地直瞪着箱子,额头一片冷汗涔涔,好似泡了水一样,良久没有动弹。
观众也陷入奇妙的沉默。打破死寂的,只有大伙儿因酒精而变得剧烈的呼吸声。
过了半晌,阿绿慢吞吞地捡起预备的大板刀,宽阔的刀身像青龙刀似的,边缘参差不齐。他先往地上一戳,展示刀刃的锋利,再取下大锁,打开箱盖。他把刀刺进箱中,仿佛真在锯人头,箱里传出嘎叽嘎叽声。
而后,阿绿摆出锯好的动作,扔下大板刀,故作神秘地把一样东西掩在袖底,走向旁边的桌子,咚的一声将东西搁在上面。
他揭开袖子,露出阿花苍白的头颅。嘴角渗出鲜红的血水,质感之逼真,没人会把它当做红颜料。
一股冰冷的寒意蹿过我的背脊,直冲头顶。我知道那桌底贴着两片镜子,呈直角背面藏着穿过地底密道前来的阿花躯体,算不上稀奇的魔术。然而,我这毛骨悚然的预感是怎么回事?是因表演者并非平常那温和的魔术师,而是容貌叫人不安的残废吗?
漆黑的背景前,一寸法师穿着高僧绯衣般的鲜红小丑服,呈大字形站在那儿,脚边扔着沾满血糊的大板刀。他面对观众,无声无息,却依旧咧嘴大笑。但那依稀可辨的声音是什么?是不是残废裸露在外的洁白牙齿在上下打战?
观众依旧悄然无声,宛若目睹骇人景象似的面面相觑。不久,紫缎子按捺不住,猛地站起,朝桌子走近两三步。
“呵呵呵!”
突然间,女人欢快的笑声响起。
“小不点儿表演得实在漂亮!呵呵!”
不必说,那是阿花的话声。苍白的头颅在桌上大笑。
一寸法师忽然以袖子掩住头颅,大步走到黑幕后方,只留下有机关的桌子。
看完残废精彩绝伦的演出,观众的叹息延续了好一会儿,连魔术师也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但没多久,“哇”的呐喊震动了整座小屋。
“抛起来!把他抛起来!”
有人这么叫,他们成群结队冲向黑幕后方。这些喝得醉醺醺的家伙一个不小心绊住腿,如多股诺骨牌倒成一片。一些人爬起,又摇摇晃晃地跑过去。空掉的酒桶旁,仅剩睡着的人们像市场的死鱼般东倒西歪。
“喂,阿绿!”黑幕后传来某人的叫声。
“阿绿,不用再躲了,出来啊!”又有人叫。
“阿花姐!”女人大叫。
没有回应。
难以言喻的恐怖令我全身战栗。刚才确实是阿花的笑声吗?高深莫测的残废会不会塞住地板上的逃脱机关,把阿花刺死,将她斩首示众?难道那是死者的笑声?愚蠢的杂技师不知道名为八人艺 [6] 的魔术吗?谁能断定这怪物没学过那种闭着嘴由腹中发声,使死物说话的神奇技巧?
我猛然过回神,只见帐篷里烟雾密布。要说是杂技师抽烟的烟雾,有些不对劲儿。我心中一惊,冷不防冲向观众席角落。
不出所料,赤黑火舌大口吞噬着帐篷的裙摆,火势似乎早已包围了四周。
我总算勉强钻过燃烧的帆布,逃到外面的荒野。广阔的草原上,白月光洒遍每一个角落。我信步跑向附近的住家。
回头一看,帐篷已延烧至三分之一。当然,圆木鹰架和观众席的地板也烧了起来。
“哇哈哈!”
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我远远地听见酒醉杂技师在火焰中的疯狂笑声。
那是谁?帐篷附近的小丘上,一个孩子般的人影背对着月亮手舞足蹈。他灯笼似的身材正提着一只如西瓜般浑圆的东西狂舞。
我害怕极了,只能怔立原地,注视着那奇异的黑影。
男子将那圆形的不明物体棒到嘴边,跺着脚往那东西咬去。放开、咬住,放开又咬住,状似愉快地不停舞动着。
如水的月光,照得远处那个怪舞的人影异常黝黑。连漆黑浓稠的液体从男子手中的不明圆形物体、从他唇边不断滴落的情状,都瞧得一清二楚。
(《跳舞的一寸法师》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注 释
[1] 一寸法师是日本民间故事中的一个小矮人,这个词也用来指称个子矮小的人,如侏儒,带有贬意。
[2] 一种大头的福神玩偶。
[3] 成立于明治中期,用鼓、三味线、胡弓等伴唱的俚曲,也称俄狂言(业余歌者演出的即兴短剧)。
[4] 乔治·比才(es bizet)根据法国作家普罗斯佩尔·梅里美(prosper ériée)的小说改编的歌剧《卡门》(carn)(1875年初演)中的高潮场面。香烟工厂的女工卡门诱惑中士唐·何塞,使其堕落,并背叛他,还将何塞送给她的戒指当场扔掉,何塞因忌妒而疯狂,用短剑刺杀卡门。
[5] 另名安来拳,和藤八拳一样,是酒席间的一种猜拳游戏。此种酒拳配合安来节或它的拍子,搭配即兴词句,使出庄屋、狐、铁砲三种拳,像猜拳一样决胜负。
[6] 日本自古即有的一种表演,一人演奏八种乐器,或发出八个人的声音,腹语术似乎也是其中之一。但现今的腹语术系统与八人艺不同,受到欧美的影响而有所变化,据说在昭和十五年左右演出的川田义雄、古川罗巴、澄川久是腹语术的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