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兽9(2/2)
小山田家的大门到玄关有一段距离,因此避开仆役的目光,趁返家时躲入玄关旁的储藏间,沿着天花板爬到静子所在的客厅上方,实在不是什么难事。我甚至怀疑六郎经常在傍晚去小梅棋友家,该不会是为了掩饰天花板游戏的一个障眼法吧!
另一方面,如此爱读《天花板上的游戏》的六郎,在版权页上发现了作者本名之后,会不会开始怀疑春泥就是静子狠心抛弃的爱人?那么,平田一郎对静子恨意至深不也就极为自然吗?因此,他开始搜集一切关于大江春泥的报道、传闻,最后终于发现春泥就是静子的前男友,而且他在日常生活中极端讨厌人群,当时已经停笔出世隐居。也就是说,六郎在《天花板上的游戏》一书中,一方面发现了与自己一样有恶习的知己,另一方面又找到了憎恨其妻的昔日情敌。基于这些认识,他想出了一个吓人的恶作剧。
偷窥静子独处自然满足了他的好奇心,但对于有性虐待癖的他而言,单靠如此温吞、半吊子的游戏实在难以满足其兴趣。他发挥异常敏锐的想象力,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是否有比用鞭子抽打更残酷的方法。最后他想到的,就是捏造平田一郎的恐吓信这种史无前例的游戏。为此,他取得了《新青年》第六卷十二号卷头的手稿照片。为了使游戏更有趣、更真实,他开始细心模仿春泥的笔迹。手稿照片上的笔痕便说明了这一点。
六郎捏造了平田一郎的恐吓信,每隔几天便前往不同的邮局投递,趁外出洽商时,将信件投递入附近的邮筒,对他而言自是轻而易举的。关于恐吓信的内容,他通过报章杂志上的报道,了解春泥大略的经历;至于静子活动的细节,也能通过天花板的偷窥或利用丈夫的身份,轻松写出那些内容。也就是说,他与静子共枕同眠时,一边细语,一边记下静子的话语或小动作,装做是春泥正在偷窥并写下那些内容,这是多么邪恶的行为啊!于是他就这样获得了以他人名义写恐吓信寄给妻子这种接近犯罪的乐趣,以及躲在天花板上偷窥妻子阅读信件时胆战心惊的模样所涌现的刺激满足。我有理由相信他在那段时间仍继续用鞭子抽打妻子,因为静子颈部的伤痕直到六郎死后才完全消失。不消说,他如此虐待静子,绝非出于憎恨,反而是出于对她的溺爱。相信不用我多做解释,您也能充分理解这种变态的心理。
关于写那几封恐吓信的人是小山田六郎的推理到此为止。只不过,原本是性变态单纯的恶作剧,为什么又会演变成那般残忍的杀人事件?不只被杀的是六郎本人,而且他为什么戴着奇怪的假发,一丝不挂地漂流到吾妻桥下?他背上的伤痕又是何人所为?若大江春泥与本事件完全无关,那么是否又有其他罪犯等等,恐怕您会有诸如此类的疑问吧。因此,我必须针对这些问题,进一步说明我的推理。
简单地说,或许是他那些超常的邪恶行为,触怒了神灵而遭到天谴吧!这既不是犯罪,也没有加害者,只是六郎自己过失致死罢了。听到这些,您肯定想问他背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关于这一点,请容我稍后说明。我还是坚持按照顺序,先将我得出这个结论的理由解释清楚。
我推理的出发点不是别的,正是他的假发。想必您还记得三月十七日我在天花板探险后的第二天,静子听从我的建议把卧室移到西式楼房的二楼,以避免进一步被偷窥。我虽不知道静子如何说服了丈夫,而六郎又为什么接受了她的建议。总之,从那一天起,六郎已经无法通过天花板偷窥了。但是,如果我们运用一点儿想象力,六郎或许已经厌倦了偷窥游戏,或许他在把卧室迁到西式楼房之际,又想出了什么新把戏。若问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猜测,答案便是假发。他定制假发是去年年底的事,因此我相信一开始并非是为了恶作剧,而是有其他用途吧!如今,那顶假发却在意外的地方派上了用场。
他在《天花板上的游戏》的扉页上看到春泥的肖像。据说这张肖像是春泥年轻时的模样,当然不像六郎那般脑袋秃秃,而是满头茂盛的黑发。因此,假如六郎想停止躲在恐吓信或天花板缝隙中惊吓静子的恶作剧。那么,把自己化身为大江春泥,让春泥离静子更近,让静子对春泥的恐惧由想象转化成实实在在的影像,显然在窗外一闪而过的方式是最能达到效果的,这种快感一定是不可思议的。当然,实施这项计划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必须掩饰明显的特征——秃头,而假发便是达到这个目的的最佳选择。只要戴上假发,从黑洞洞的窗外一闪而过(这样做更有效果)便可以了。根本不必担心容貌会被饱受惊吓的静子识破。
当晚(三月十九日),六郎从小梅町的棋友家回来,由于大门敞开着,便悄悄绕过庭院,进入西式楼房楼下的书房(根据静子说的,他总是随身携带书房与书柜的钥匙)。他小心避开卧室里的静子,在黑暗中戴上假发,走到屋外,沿着庭院里的植物爬上房屋上装饰性的挑檐,绕到卧室的窗外,从百叶窗的缝隙偷看内部。静子说过曾经看到窗外有一张人脸,就是这个时候。好,那么六郎为什么会死?在说明这一点之前,我必须在这里插进一个事实,怀疑六郎之后,我曾经两度拜访小山田家,当时站在西式楼房的房间里观察窗外的情形。关于这些,只要您亲自走一趟便可明了,因此这里我想省略繁杂的描述。这扇窗面向隅田川,小山田宅邸的围墙就在窗户下面,围墙和墙壁之间的空间几乎只有屋檐向外突出的宽度,大概也只能容一人通过,围墙沿着十分高耸的崖边建立。河面至围墙的高度约两间,围墙至二楼窗户的高度约一间。因此,六郎若不慎从窗下的壁缘踩空掉落,运气好的话可能摔进围墙内侧,否则就会先跌到围墙上,再摔入大河。无须多言,六郎的情形自然是后者。
我一开始想到隅田川的水流问题,与其相信发现尸体的地方就是弃尸的现场,不如解释为尸体是从上游漂下来的更自然。而小山田家的西式楼房外面就是隅田川,也正是吾妻桥的上游。所以我才会考虑到六郎从这里摔落的可能性。虽然如此,但他的死因是背部的刺伤而非溺死,这个矛盾一直让我困惑良久。
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想到过去曾读过南波奎三郎的著作《最新犯罪搜查法》。其中有一个实例与这件事十分相似。我在撰写推理小说时经常参考这本书,对其中的记述也是耳熟能详,下面就是这个实例:
大正六年五月中旬,一具男尸漂流到滋贺县大津市太湖汽船株式会社防波堤附近,死者头部有遭锐器割伤的痕迹。根据法医调查,死亡主因为生前头部遭刀创,腹部有积水,断定为此人被杀害的同时即被抛入水中。这算得上是一起重大刑事案,警方立即展开搜索行动,但用尽各种方法,依然查不出死者的身份。数天后,大津警察署受理了一封由京都市上京区净福寺通金箔业者斋藤请求寻找雇佣小林茂三(二十三岁)的申请书。恰巧此失踪雇工穿的服装与本案的被害者相符,警方立刻通知斋藤前来认尸,经确认后死者确为小林茂三,同时也确定死者并非他杀而是自杀。死者偷取雇主大量金钱并挥霍一空,留下一封遗书后离家出走。至于身上的伤为死者从船尾投水自尽时,头部碰撞到旋转中的螺旋桨,留下了近似刀伤的伤痕。
如果我没想到这个实例,或许就不会有如此异想天开的想法了。但是大多数时候,事实的离奇荒唐更胜于小说家的幻想,往往看似不可能发生的异常事态,实际上却发生了。不过,这次的事情与上述案例稍有不同,尸体体内无积水,而且半夜一点也鲜少有汽船经过隅田川。
那么,六郎背上深达肺部的严重穿刺伤是由什么造成的?是什么东西造成如此类似刀刃戳刺的伤口?不是别的,正是小山田家水泥墙顶上的酒瓶碎片。这东西在正门两旁的围墙上也有,相信您应该看到过。这些防盗玻璃碎片有些异常大,估计造成深及肺部的重伤也不是不可能。六郎恐怕是从挑檐上一脚踩空摔落时不幸撞上这些碎片的吧,重伤导致死亡,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同时也解释了为什么在致命伤口周围还会出现无数较浅的刺伤。
就这样,六郎自作自受,因不知节制的恶习,不慎从挑檐踩空摔到围墙上,受到致命伤,接着坠落于隅田川中,随着河水漂流到吾妻桥汽船码头的厕所下方,以极度羞耻的方式结束了一生。以上就是我冗长的解说,大致陈述完毕。附加说明一两件尚未说明的事情——关于六郎的尸体为什么赤身裸体的疑问,吾妻桥一带是流浪汉、乞丐、前科犯的老巢,若说这一带有人趁深夜把尸体身上值钱的衣服剥下(六郎当晚穿着大岛的袷衣和盐濑的短外褂,并随身带着一只白金怀表),也就不难理解了。(这个假设后来成了事实,一名偷衣物的流浪汉被警方逮捕了。)另外,关于静子在卧室里为什么没注意到六郎坠楼这一点,希望您能考虑到她当时异常害怕,神经极度紧绷,再加上她当时在水泥楼房的密闭房间里,窗户离河面十分远,隅田川不时有彻夜工作的运泥船经过,就算听到了水声,也很容易误以为是划水声。况且,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不存在一丝一毫的犯罪意味,虽说发生了谁都不乐于见到的死亡,但仍可说不脱离恶作剧的范围。若非如此,六郎也不会把可以被当成证据的手套送给司机、用本名定制假发、草率地把重要证物锁在家中书房的某一个抽屉里,而且这个抽屉只用常见的锁随意一锁。(后略)
以上这段文字是从意见书上抄写的,我把这段文字放在这里,是因为如果不先说明得出这个推论结果的前因,那么接下来的记录会很难理解。我在意见书中提到大江春泥这个人物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果真如此吗?若真是如此,我在本记录前段用大量笔墨描述他的为人不就毫无意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