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2/2)
于是,警方严格地再三讯问书生、婆子、两名女佣、司机、助手六个人,甚至还检查了物品和衣箱,却找不到任何可疑的地方,也没有在随身物品中找到遭窃的钻石,最后审讯也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假设这起犯罪只是单纯的谋财害命,但是杀人手法残忍、人头不翼而飞,从这两点来看又有许多情形解释不通。在场的人都认为凶手的主要目的是杀人,钻石只是顺手牵羊而已,那么,这桩凶杀因何而起?肯定是福田与人结怨太深,被仇家杀了。可是,死者的兄长玉村坚称弟弟从未与人结怨,且无论是直接或间接认识的朋友中,都没有身高七尺的巨汉。长年在福田家工作的仆佣和婆子等也纷纷支持了玉村的说法。
就连身经百战的魔鬼警部波越,也不曾办过如此玄妙、离奇的案件。杀人凶手是谁?动机是什么?独独割下人头带走的理由是什么?为什么要在杀人后吹笛、撒野菊花?歹徒怎么潜入密闭的卧室,又是怎么逃出去的?整个案件都是混沌不明的,线索也无从想象,非要说目前警方掌握的线索,除了怪谈以及梦幻的故事,再无其他。
“看来,这案子果然还是属于明智小五郎的专业领域啊。”
波越在心底暗忖。于是,他索性回到警视厅,待天色一亮,立刻打电话到s湖畔明智下榻的饭店,催促他尽快返回东京。
岂料,与饭店老板通过电话后竟使波越不由得忐忑起来。老板说,明智昨天就搭上了预定的列车返回东京了,但前往上野车站迎接的福田家座车不是空车而返吗?啊啊,名侦探竟在s站与上野站之间消失了。事故发生在列车里,还是上野车站的月台上?无论如何,明智必是落入了歹徒的圈套,被剥夺了自由,他的遭遇说不定更可怕呢。
警视厅刑事部上上下下都为这宗案子绷紧了神经。刑事部长、各课主管以至总监,脑子里想的全都是这名怪贼。尽管毫无线索,他们依然尽力研拟出可行的调查方案,但这一天的调查毫无进展,到了第二天十八日,亦即凶案发生的第二天早上,又爆发了一桩前所未闻的怪事,狠狠地给了狼狈不堪的当局一巴掌。
狱门舟
事情是在当天上午九点到十点间发生的,地点在白髯桥 [19] 。
寒意渐浓的秋日清晨,河面上,夏日时繁忙穿梭的游船已不见踪影,唯有货船间或一艘两艘地通过桥洞,孤单地滑过平静的水面。偶尔,闻名当地的公共蒸汽船嘟嘟地驶近,泛起一圈圈的涟漪后逐渐远去。
有趣的是,徒步走过白髯桥的人,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否则都会在桥上驻足片刻,倚着栏杆俯视河面,仿佛陷入沉思。这会儿早已过了夏季,观河不能说是为了纳凉。那么,是桥桩下河水旋涡的黑暗中,暗藏着什么吸引人的力量吗?
同一天早上,跟往常一样,几名男女倚着桥梁两侧的栏杆,眺望由远而近的江水。突然间,面向上游的两三个人发现了一个古怪的物体。
再过十余天,时序就进入十二月了,竟有个疯狂的男子在晚秋的隅田川里游泳。起初看起来像是块漂浮在水面的木头,等离得近了,人们才看清那是一个人的头,再仔细一瞧,看得出那并不是年轻人,而是一个留着胡子、颇有些年纪的男性。
“哇,好个身强体健的老爷爷。天这么冷,真亏他敢下水游泳。”一名推着自行车,穿着咔叽布料裤子的小伙子,忍不住对身旁穿西装的推销员说。
“就是啊,不过离冬泳的季节还早了点儿,到底在干什么?依他的年纪,八成是什么门派的武术师傅,但似乎没在报上见过他啊。”推销员狐疑地继续盯着老泳者。
异常热衷的围观、讨论引起来另一侧栏杆边上的人和其他路人的好奇,他们迅速围拢过来,于是面对上游栏杆的人瞬间多了不少。
那个只露出头奋力游泳的老者,很快就来到距桥身仅有半町远的水面上,在水流的助力下一间 [20] 一间地逼近。在桥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远远望去桥上黑糊糊的脑袋宛如一座小山。
“不太对劲儿啊,有这么游泳的吗?会不会太安静了?难道这是游泳不激起水花的特殊流派?”推销员不禁道出内心的疑惑,围观的人也随之附和,“是啊”、“真奇怪”的话语此起彼落。
“看!”有人叫道,“看那张脸,那么苍白,他怎么眨也不眨眼?那是死人呀!”
“胡说八道,哪有那样的溺死鬼?溺死的话全身都会浮上来的。”另一个人反驳。
确实是名罕见的泳者。他的下巴以下全没在水下,一动也不动。他顺着水流,像幽魂般静静逼近。话虽如此,没有人见过这样溺水的尸体,正面朝上,像正在立泳,随波逐流。
这个疑问很快就被解开了。随着那名泳者十间、五间地接近桥身,人们得以从正上方俯视,终于看清了从远处看不见的水面下的秘密。眼皮底下的不是普通的溺死鬼,更是个没有生命的泳者。
读者应该已经猜到那是什么,并对笔者絮絮叨叨的描述十分不耐烦了吧?没错,如同各位猜想的,那正是两天前从卧室神秘消失的福田得二郎的头颅。
那么,沉重的头颅是怎么稳稳地漂浮在水面上的呢?从桥上往下看,头颅用一条绳子绑在下方一块船形的细长木板上,木板歪歪扭扭地沉在水面下,若隐若现。换言之,头颅的重量使得船形木板沉没在水里,福田的头颅乘舟载沉载浮顺流而来。
围观众人的惊讶自是不言而喻,在此不赘述。他们从未见识、也从未听闻过这般宛若地狱景象的人头船,人群中“哇”的惊呼声不绝于耳。
看到桥上黑压压的人头,桥头派出所的巡查直觉不太对劲儿,周围的气氛有些怪,打一开始他就混在人群里了。他当然不认得福田,但既然漂过来的是人头,势必不能置之不理。不仅如此,他甚至推测这是一宗重大犯罪的开端,内心异常振奋,立即要求恰巧行船至附近的货船船夫捞起那艘诡异的人头小舟。
绑着头颅的木板显然是一只小舟的模型,看着像船头。不知是否意味着船名,木板上以浑厚的笔迹写着“狱门舟”三个字。
啊啊,狱门舟,多么令人闻风丧胆的名称,取代了人们熟知的斩首示众的狱门台 [21] ,人头顺着水流移动。不用说,凶手对福田一定怀着深仇大恨,为了对死者施行最大的侮辱才想出来的点子,这真是最恐怖的私刑。
这件事通过辖区警署传到警视厅,很快查出那是福田得二郎的头。
凶手目中无人、无法无天的做法让波越警部再三蒙受奇耻大辱,魔鬼警部波越再也沉不住气了。他以自己的名声下注,立即组织了一支刑警搜索队,决心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凶手揪出来。他亦身先士卒,就像过筛子般仔细调查、询问了白髯桥上游的两岸,还有当时疑似停泊在那一带的货船、渡船等,却仍一无所获。
白髯桥上游几乎见不到什么桥梁,且河道几乎呈直角曲折,有许多视线看不到的死角。所以,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水里放一个诡异的物品,可说是再适合也不过的地点。不仅如此,还有绫濑川等众多支流与峡湾,搜查范围非常广阔,要依靠有限的警力在这当中展开无目的的搜索,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围绕着凶手的怪谈、狱门舟的妖异诡谲,加上当红的明智侦探遭到绑架的传闻。对报社的编辑来说,这无疑是最值得炒作的题材。社会版完全被福田命案淹没,而其引发的轰动效应,也一天更胜一天。
没有窗户的房间
明智小五郎仿佛自沉睡的梦中醒来,突然睁开了双眼。
除了头有些痛以外,一切都十分舒适。房间虽小,西洋风的装饰却十分豪华,从天花板上垂下一盏既古典又奢华的煤气吊灯,他正躺在一个豪华的大沙发上,身体下面是厚厚的坐垫……他渐渐恢复意识,并回忆起发生在上野车站的事,那时候他不是嘴巴被堵住、手脚遭到捆绑吗?然而现在别说是手脚被松开,而且还能非常舒适地躺在厚厚的沙发坐垫上。
明智睁大眼,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前方。紧接着,仿佛就等他清醒过来似的,门顺势打开了,一名女子翩然走进室内。那是个年约十八的美丽姑娘,穿着一件款式不太常见的黑绢宽松洋装,捧着银盘,上面摆着饮料及简单的餐点。
“您醒啦?”姑娘先将银盘放在沙发前的桌子上,对明智微微一笑,“一路辛苦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当然,明智不认识眼前的女子,对这个房间也觉得非常陌生。他恍如陷入梦境,恍惚了好一会儿,最后总算打起精神问道:
“这儿究竟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
“哦,不必担心,请把这里当成将您救出危难的人的住处。而我是那个人的女儿。”
“原来如此,我只记得在上野站被推进一辆陌生的车里。那么,我一直昏迷到现在吗?话说回来,你们为什么要救我?这家的主人是哪一位?这儿仍在东京市内吧?”
“嗯,您最好别想太多。还有,有人交代我什么都不能透露。”
“我没事了,身体完全无恙,只是头稍微有些昏昏沉沉罢了。”
语毕,明智为表示自己已经恢复正常,便起身坐得笔直。然而,就这么稍微一动便立刻感觉到身体还是飘忽的,四周景物在眼前摇晃起来,明智不由得一手撑在沙发上。
“看来还不太行,房间仿佛飘浮在半空中。”
“瞧,不能太勉强自己啊。”
“可是我精神真的很好。请让我拜会主人,我得亲自向他道谢。”“不,请不用费心。何况主人此时不在家。”
这一刻,明智总算发现房间的格局不太寻常。
“咦,这房间没有一扇窗户,那白天也要点灯吗?真奇怪。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晚上?”
这问题乍一听着实可笑,但对于刚从昏迷中恢复过来的人来说,是理所当然的疑问。
“晚上,八点的钟声不久前才响过。”
“今天是几号?”
“十一月十八日。”姑娘答道,忍不住掩嘴咯咯轻笑。
“我抵达上野车站是十七日晚上,等于整整睡了一天啊。”
明智自言自语似的,心里却泛起一种矛盾的感觉。姑娘那莫名亲昵的态度、没有窗户的房间、过了这么长时间依旧头晕目眩的状态以及摇摆不定的空间,这一切都叫人窒息。
“这里究竟是几层?”明智按捺不住,终于问了疑惑许久的问题,“我有一种身处高塔上的错觉,难道真是在高耸的建筑上方?”
“或许吧。”姑娘依旧隐含着笑意,“至少还舒适不是?有人交代我在您留宿期间,尽可能让您过得自在。无论是餐饮或其他方面,若有什么不满意之处,请尽管吩咐。”她顺势瞥了一眼银盘上装着麦片的餐盘。
“我留在这儿?别闹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办。”明智既错愕又狐疑,一切的因果关系仿佛瞬间脱轨,他顿时不知所措。
“不,千万不要焦急,您最好什么都先别想。”姑娘像安抚可怜的精神病患似的安抚明智,接着可爱地略一偏头,“那么,我晚点儿再过来。虽然不甚美味,还是请您慢慢享用。”
眼见姑娘逃也似的就要开门出去,明智更是慌张了。“等一下,等一下!”他喊着,奋力从沙发起身追赶了五六步,在门口差点儿抓住已行到走廊的姑娘衣袖时,不小心绊住脚,当场跌倒。
“呵呵呵,所以才请您安心待着呀。”门当着明智的面关上,外头传来姑娘揶揄的笑声。
明智仔细一看,才发现脚踝套上了锁链,另一端固定在房间正中央沙发下的地板上。换句话说,他犹如动物园里的熊,无法离开这道锁链画出的圆圈。
什么啊,原来救他一说完全是一派胡言,这里根本就是敌人的老巢。有趣极了,明智弄清真相后,非但不觉得失望,反而更激起他强烈的斗志。
人肉面具
于是,明智从容地美餐了一顿。他不担心饭菜有毒,对方若有杀意,早趁他熟睡之际动手了。他边用餐边静观周遭,其中一面墙边立着一个大书架,排满了书脊上烫着金字的书。旁边的墙上挂着西洋小丑面具等装饰品,另一边角落的花瓶里,则随意插满野菊花。此处房间豪华,有书可看,餐点精致,没有任何不合意之处。与其说是遭受监禁,待遇更像座上宾,除了不自由外备受礼遇。
用餐后,似乎有人正监视着他,门再度打开,刚才的姑娘进来撤走托盘,顺道留下雪茄盒,招待可谓无微不至。
“我总算明白现在的处境了。话说回来,你真是体贴入微,莫非这里有监视孔吗?”明智顺势抓住正要离开的姑娘的手腕,故意语出轻浮。
“没有那种机关。”姑娘轻轻挥开明智的手,笑容可掬地答道。
“我想去洗手间。”
其实明智并无迫切需要。他不过借此试探,这种情况下,姑娘会怎么处理锁链。
于是,姑娘默默蹲在他脚下,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小钥匙,解开他踝上的铁环。
“这下我自由了。只要我想逃,就逃得掉。”明智得意地笑。
“啊!”姑娘似乎真吓了一大跳,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无比,转身从背后抽出一把小枪,颤抖着瞄准他。
“不许逃。您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请不要为难我。求求您、求求您。”
姑娘神情哀伤地恳求着,看起来不像在演戏。明智虽觉得有些不寻常,却无暇顾及太多。“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我怎么会逃?”明智露出微笑,趁姑娘放松警戒的瞬间,一个飞扑,迅速夺走她手中的枪。
“啊,您什么都不知道。别这样,不行!”
姑娘冲上前,明智倏地甩开她,奔出门外。可惜走廊上一片漆黑,根本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犹豫之际,背后突然顶上来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双手举高,扔下手枪,否则你背上会多一个窟窿。”
由此判断,抵在身后的是一把枪。黯黑的走廊上,始终埋伏着一名蒙面巨汉。
败下阵来的明智再次沦为动物园里的熊,足踝被重新套上铁环。“监视确实十分严密,接下来可不能贸然行事。”他暗忖,绷紧了神经。
“别再浪费我们的气力,乖乖躺着。”蒙面巨汉扔下这些话,便带着姑娘离开了房间。
明智无可奈何地躺回沙发。只是,恐怕对他越是监视得紧,即将降临在福田得二郎身上的阴谋就越深不可测。他不由得坐立难安起来。
不久,明智决定假装熟睡,等到夜里再想办法切断脚上的锁链。三十分钟后,屋里响起明智震天的鼾声,同时他迅速找来一张纸堵住门口的钥匙孔,竖耳倾听室外的动静,接着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开始割起锁链来。明天早上,他只要假装脚上仍套着铁环,利用姑娘送来早餐的空隙,看准时机逃出房间就好了。
这真是一个浩大的工程,明智耗费了四五个小时,总算成功切断直径约三分 [22] 的锁链,而后把锯断的一端藏在身下,摆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不料,仿佛一直等的就是他切断锁链的那一刻,门不期然打开了,两位蒙面巨汉一人拿着手枪,另一人拿着长麻绳走了进来,像哑巴似的不发一语,把躺在沙发上的明智连同沙发一圈又一圈地捆绑在一起,确认他完全动弹不得后,才默默退了出去。
明智自前一刻起就怀疑被人偷窥,可能会落得这样的下场,这下终于确定房间的某个角落里设有监视用的洞孔。
只是到底在哪儿?明智只能转动头部扫视四周,可惜根本找不到类似的缝隙,而门上的钥匙孔也被一张纸塞得严严实实的。
没有窗户的古怪房间,摇摇摆摆让人眩晕的空间。此时明智又发现,尽管毫无缝隙,却有种无时无刻不受到监视的感觉。一切可谓扑朔迷离,他自责错判情势,心情复杂得难以名状。
连堂堂明智小五郎也如坠五里雾,想不出接下来应对的办法,只能茫然盯着正前方的墙壁。
正巧,他目光所及的墙上挂着一个装饰面具。那是个土制的西洋小丑面具,纯白的脸颊,额上涂着可笑的红圈,突兀的黑线垂直画过眯起的眼,头戴一顶红白相间的尖帽。
明智漫不经心地盯着那只面具,半晌,神色丕变。迷惘的双眼顿时熠熠生辉,松弛的嘴角也扬了起来。
“哈哈,喂,国王、鬼牌,还是小丑?你竟能一动不动,不无聊吗?哈哈,不行,你眨眼了。喏,嘴也歪了。够啦,我看透了你是真人。”
接着,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挂在墙上的自制面具陡然睁大双眼,双唇动了动,说起话来:
“你总算发现了,不过以名侦探明智小五郎来说,反应会不会太慢了些?”
那面墙上原先是挂着真正的自制小丑面具,可是歹徒勾画了一个与假面具完全一致的脸谱,时常用自己的面具替代墙上的自制面具,再探出面孔监视姑娘送餐的情况,或在暗中观察明智独处时的一举一动。
由此可知,小丑面具恐怕就是歹徒首领假扮的,而方才那两名蒙面巨汉,应是冒充成司机和助手、在上野车站绑架明智的共犯吧。
“你们限制我的自由,究竟想做什么?”横躺在沙发上的明智问。
“想做什么?你应该问我们做了什么才对吧!”墙上的小丑面具应道,这真是答非所问,但姿态迥异的两个人,对话中却充斥着剑拔弩张的气氛。
“咦,不会吧……”明智忍不住惊叫,“你已经下了毒手?”
“下毒手?你是说干掉福田那老头吗?”
“呃,你把福田怎么了?”
“不过是让他身首异处……但我的计划不仅于此。我背负着世代传承的重大使命出生、接受教育,四十年来历尽千辛万苦,尝遍各种辛酸。没想到即将完成使命的前一刻杀出你这程咬金。就算必须与全世界为敌,我也无所畏惧,因为我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岂料遇上你这怪物。警察、法院及大众我全不放在眼里,只有你让我头疼。我知道你是何方神圣,也很清楚一旦你出手可能会妨碍我的计划,其中的问题不在权力、武器,也非人数,而是智慧。这的确相当令人遗憾,我畏惧你的智慧。尽管我心里也十分过意不去,也不曾与你结下仇恨,但我还是必须把你监禁在这里。你完全可以放心,我不是杀人魔鬼,不会滥杀无辜。只要你乖乖待着,我会尽全力款待你,只要忍耐一阵。算我求你,请您安心住下吧。”
小丑面具下的面孔青筋暴露,即使透过那层厚厚的白粉,仍能瞧出他因激动而涨得通红的面孔,可见他没有说谎。
“我得待到何时?”明智冷冷地反问。
“一个月,最多也就一个月。这段期间,请老实待在这里。”
“你说什么?一个月?那除了福田外,你还打算……”
“没错,不止福田。因此拜托你了,请让我完成使命吧。”
“恕难从命!”明智像个闹脾气的孩子,吼了一声,“无论那个使命对你而言多么正当,但现在的法律不允许滥用私刑。不,不,实际上我真正在意的是你的本领。我想和你正面较量,看看你策划四十多年的阴谋碰上我正义的智慧,到底谁技高一筹。无论如何,我都必须离开这里。绳索算什么?门锁算什么?你难道不知道,这些东西并不能把我怎么样吗?”
“混账!”小丑扯着喉咙嘶吼,“你是说,即便我如此恳求,你也不肯答应?你是在逼我杀了你,难道你就这么不要命?明智啊,不再考虑一下吗?为达成使命,取你性命我也在所不惜。然而,滥杀无辜不仅会影响我的心情,也委实愧对先人的遗愿。拜托你了。”
大概是由于煤气灯光线的缘故,明智压根儿没看到面具上厚重的白粉逐渐融化,整张脸布满点点汗珠。
明智不清楚恶魔所谓的使命究竟意味着什么,唯一清楚的是,除了福田外,他还打算夺走数条人命。不管出于何种理由,这都是不可饶恕的重罪。
无论如何,明智都不打算助纣为虐,接下来他郑重地宣告:
“若你想把我留在这里,方法只有一个。”
“什么?”
“放弃你的重大使命。”
“混账!别这么大言不惭。好,我就依你的期望,即刻送你上西天!”
话声刚落,人肉面具倏地消失,紧接着真正的小丑面具嵌回墙面。
不久,房门打开了,四个人一拥而上,那个小丑,脸上不仅画着小丑的面具,连身上穿的都是色彩斑斓的小丑装,后面跟着两名蒙面巨汉以及刚才那位美丽的姑娘,只有她以真面目示人。
小丑拿着可怕的针筒,两名蒙面巨汉各自举着手枪,一副只要明智挣扎便立即开枪的架势,而姑娘不知为何一脸苍白,显得十分悲伤。
“放心,不会让你受苦的。我不希望房间沾上血迹,何况我与你无冤无仇,就借这支针筒让你在极乐中上西天吧。有没有什么遗言?想不想回心转意,请求饶命?”
这是恶贼最后的通牒,情况可谓千钧一发。绳索从上到下缚了一圈又一圈,又有两把手枪对准胸口,明智小五郎即使有通天的本领,又怎么顺利逃离这山穷水尽的危机?
水,水,水
然而,明智深不可测的胆量,让他能在这生死关头满不在乎地大笑起来。若说他是虚张声势,也的确如此。但内心涌起一股说不上的感觉,他有种神秘的预感,这微妙的预感支撑着他,使他坚守自信到最后一刻。
“适可而止吧,对手只有我一个人,还被捆绑得全身都动弹不得,你们就这么怕我?哈哈哈,即使我的处境这么糟糕,依然肆无忌惮,你们是对我感到恐惧吗?”小丑听到这话,不知想到什么,警觉地后退了一步。
“绳子没问题吧?”他忍不住回头望着蒙面巨汉。
巨汉走近明智仔细检查了绳结,答道:
“没问题。”
“好,真的要送你最后一程了。文代,去卷起那家伙的袖子。”
被唤作文代的美丽姑娘上前几步,正要卷起明智被绳索紧紧箍住的衣袖之际,却一副无法承受这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似的,脸色惨白地瘫倒在地。
“混账,怎么搞的?”
小丑扶住姑娘吼道。一会儿她总算振作起精神,俯身费力地挽起袖子。
姑娘迷人的脸庞逼近,意味深长地凝视着明智,他仿佛能听见她“咝咝”的急促呼吸声以及剧烈的心跳。
下一瞬间,姑娘的一只手绕到他的背后,明智反绑在背后的手指传来一阵刺痛,他差点儿“啊”的出声大叫,但当他瞧见姑娘那哀求般的暗示眼神,便硬是忍住了。
卷好袖子后,她立刻退到众人后方。小丑见状举起针筒,蹲在明智身旁,他另一只手拽过他裸露的胳膊,故意慢慢地逼近。
就在这一刻,竟发生匪夷所思的变故,连明智都大感惊讶。只听到“锵”的一声巨响,室内随之漆黑一片,黑暗中灼热的玻璃碎片四处飞溅,纷乱地撒落到众人的头顶。不知是谁干的,天花板上的煤气吊灯被不明物体砸毁了。
“开枪,快开枪!”
幽暗中响起小丑狼狈至极的叫喊声,他们深信是明智小五郎以一种超人的力量引发了这桩怪事,但明智本人也莫名其妙,为这意外的幸运诧异不已。
两道枪声接连响起,可惜四下一片漆黑,未能射中明智。
明智把握这从天而降的幸运,挣脱了险境。他双手一使劲,令人难以置信,绳索竟完全松开了。此时,明智脑中电光石火般地闪过一个猜测。
理由不清楚,但帮助明智的显然是那位叫文代的姑娘。刚才指尖传来的刺痛,正是文代切断绳索时用力过猛,不小心划伤了明智的皮肤。不仅如此,为了让明智顺利逃脱,她更不惜打碎煤气吊灯。
“蜡烛!文代,快拿蜡烛来!”
趁小丑慌乱之际,明智使出浑身的力气挣开了绳索。
他瞬时化为一道黑色的旋风,一眨眼间已刮出房门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上死命奔逃。“逃了!逃了!”仓皇的叫喊声紧追其后。
幸而前方没有太多障碍物,穿过走廊后,纵然时值深夜,视野却顿时大开,天空满布一整片闪烁的星辰,明智终于跑出室外。
然而,后面追兵杂沓的脚步声不断逼近,一阵乱枪声中子弹乱飞一气。
明智猛地直往前冲,不料跑了不过五六秒,就碰到了设计特殊的栏杆。
“啊哈哈,吓了一大跳吧,小子,你以为这是哪里?你会游泳吗?哦,不,我的意思是,你能游过这片大海吗?”
小丑放肆地高声大笑,明智猛地一惊,不自觉地望向栏杆底下。星光照映下,依稀看得出那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水,水,水,是在黑夜中荡着粼粼波光、波涛汹涌的无涯的大海。
哦,原来这儿不是陆地。虽然明智不清楚是什么位置的海域,但这处海域显然远离岸边,他正置身于船上。难怪会有陆地上罕见的煤气灯,难怪会有没有窗户的密室,难怪会有令人眩晕的不断摇晃的房间。由于这阵子风平浪静,绑架事件又发生得太意外,明智完全没料到会是在船上。恐怕是那天晚上,昏迷的明智被抬到这艘牢狱般的船上,而后随船来到这处远离海岸线的汪洋之中。啊,居然是船,对罪犯而言,这是多么理想的秘密基地。
明智并非不谙游泳,可是面对一望无际的大海,他有把握能游到尽头吗?后方是节节逼近的追兵,眼前是无涯的黑水,简直就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突然间,一道黑影如飞鸟般扑来,明智不禁心生戒备,岂料耳边意外响起敌人的同伙文代匆忙交代他的声音:
“装出跳船的样子,躲到船舷。”黑影留下这么一句后,随即离开。
这可说是救世主的忠告,明智当机立断,按文代的意思做了。
“这么丁点儿大的海,我怎么会游不过去!”
明智故弄玄虚,纵身翻越栏杆后,一个筋斗攀住了船缘,这简直是只有生死关头才可能完成的冒险。
与此同时,一道巨大的水声响起,连明智都不禁怀疑是自己不慎掉落海中。然而,他瞬间领悟这是文代巧妙配合的诡计。趁着夜色,她抛下了某个重家伙。
“啊,他跳下去了!小艇,快放小艇!”
小丑高声叫喊着,三个人迅速跑向船尾,那儿拴着小船。狼狈的他们来不及细想,拉过小艇便跳了下去。不久,传来船桨划水的声响。小艇划向明智落下的地点,借着星光在海面上搜索,渐渐远离母船。
“现在安全了,他们返回前你先躲起来吧,之后找机会划小艇逃走。”
明智一爬上甲板,费尽心思救他的少女便在他耳际轻吐着温暖的话语,交代接下来的计划。
“谢谢,我绝不会忘记你。话说回来,为什么你要背叛你的同伴反而帮助我呢?你不是那伙人的同伙吗?”明智忍不住握住少女的手轻轻说道,难以克制灼热的泪水湿润了眼眶。
“我是恶人首领的女儿。”文代悲伤地说,“可是,我久仰您的大名,无法见死不救。”
由于太过激动,少女的泪水几欲决堤,沉默着牢牢反握住明智的手。她的指尖传来不同寻常的热情。尽管置身黑暗中,明智也过了青春的岁月,可内心却涌起一股少年才有的羞赧,不由得满面绯红。
[1] 昭和三年(1929),谷口富士郎、省二郎兄弟为了钱财,杀害东京府荏原郡的老妇水谷春,长兄富士郎怕其弟口风不紧,于同年十一月杀害了省二郎,并要三弟新三男协助,埋尸于竹林。为防新三郎泄密,富士郎假称新三郎患上了精神病,将他送进松泽医院。新三郎提出控诉,两年后,富士郎终于被逮捕。由于谷口兄弟的父亲是札幌眼科医生,加上富士郎是社会上有名的雕刻家,正要远渡欧洲,因而引起热议。
[2] 过去曾发生佯称收养,实际上却为了私吞养育费而杀害婴儿的案件。昭和五年(1930)四月十三日,东京板桥某村居民沆瀣一气,杀害了四十一名养子,但仅一人的诉讼成立。此外,还有佐贺百武夫妇及松本策养子命案(死亡人数达六十人以上)、东京府北丰岛郡日暮里町服部隆养子命案(十一人死亡)。从集团犯罪这一特点来看,文中指的应是第一起案件。
[3] 黑岩泪香,本名黑岩周六(1862—1920)。翻译家、评论家、报社编辑。创办《万朝报》,刊登翻译的欧美侦探小说,大受好评。译作有《铁假面》、《岩窟王》、《悲惨》等。江户川乱步嗜读其作品,并曾改写泪香翻译的《白发鬼》、《幽灵塔》同名长篇作品。
[4] 指收录于新星出版社“江户川乱步作品集”第五卷的作品。
[5] 美国演员威廉·吉列(williaillette,1853—1937)在撰写《歇洛克·福尔摩斯》的剧本时,曾询问:“剧中的福尔摩斯能否结婚?”道尔回答:“无论要让他结婚,还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此处应是指这件事,想来柯南·道尔一点儿都不介意福尔摩斯的婚姻状况。
[6] 此站靠近湖畔的饭店,应该是上诹访车站或下诹访车站。
[7] 根据《一寸法师》里的讲述,明智曾定居上海。之后,他似乎又展开旅行,从中国去了印度,但乱步并没有对明智的国外生活进行过任何描写。
[8] 《大风大浪》出自明治二十一年出版的《明治唱歌(二)》,由大和田健树作词、奥好义作曲,第一句歌词为“大风大浪为我送行”。
[9] 日本传统的狭长形建筑,或者由一栋房子隔出数间,同时住好几户人家,类似于我们的大杂院。
[10] 明智在《d坂杀人事件》(1925)中“年纪与我相仿,还不到二十五”,在《何者》(1929)中是“二十七八”,战后《凶器》(1949)已经“超过五十”。若与乱步相同,那么他应该出生于一八九四年。
[11] 任职于警视厅搜查课,是警界中首屈一指的名侦探,剑道二段。曾在《蜘蛛男》、《猎奇的尽头》中出场。在《黄金假面》中被擢升为股长。
[12] 当时的汽车比较容易发生故障,因此出租车上通常都会配一个助手,就是实习驾驶,这是取得驾照的最佳途径。另外,出租车司机的助手同时肩负着揽客的重要任务。
[13] 寄宿在有亲戚关系的学者、资本家或政治家的家中,一边帮忙打理家务一边做学问的学生。
[14] 原名为月冈芳年(1839—1892),江户末期至明治时代的浮世绘画家。凭借《英名二十八众句》等血淋淋的画作(无惨绘)一跃成为炙手可热的画家。明治维新后,更活跃在报纸插画界。乱步对芳年的画作十分欣赏,曾搜集了不少芳年的凄惨画作品。
[15] 在埃米尔·加博里奥(ee )及《侦探勒科克》(onsieur leq )中登场的法国名侦探。在《侦探勒科克——河畔悲剧》开头,勒科克想到一个“用两封信加一封电报,就可以从伦敦弄到五六百法郎的巧妙至极的办法,最神奇的是绝不会引人怀疑。”之后他辞掉天文学家助手的工作,转职为刑警。此外,作者笔下的他“约二十五六岁,有着一张光洁又年轻的面孔。他野心勃勃,脸色虽有些苍白,嘴唇却如最艳丽的红颜料般鲜红,漆黑浓密的头发垂覆额前。他个子不高,体格精悍匀称,动作机敏,看得出有无限的精力”。《侦探勒科克》描写了其活跃的年轻时代,和上司意见相左的他主张对现场进行无微不至的勘察,总是亲自去现场。
[16] 在现今的明亮式切割法(brilliant cut)成为主流以前,玫瑰车工(rose cut)是主流的钻石切割法,切割后的钻石有一个大底面,锥面上有二十四个小三角。
[17] 一尺为十寸,一寸约零点零三米。
[18] 一町约一百零九米。
[19] 正确名称是白髭桥,架在隅田川上联结台东区桥场二丁目与墨田区堤通一丁目。大正三年(1914)有志之士建起座木桥,十四年被东京政府买下,并于昭和六年(1931)改建为铁桥。下游处自古就有座白髭渡桥,名称取自墨田东向岛的白髭神社。昭和初年起,附近逐渐建起许多工厂。
[20] 一间约为一点八米。
[21] 即断头台。
[22] 一分为十分之一寸,约零点零零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