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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灵(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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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户政机关寄来户籍誊本,令平田失望的是,户籍誊本上辻堂的名字已被画上红线,上栏明确记载着死亡日期与死亡证明书的送达时间,辻堂的死已不容置疑。

“最近您怎么了,是不是不太舒服?”

平田的老熟人都担忧地询问,连平田也觉得自己仿佛苍老了许多,相较于两个月前,他头上的白发明显增加了不少。

“要不要去散散心,休息一阵子?”

由于平田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就医,无计可施的家人只好劝他换个地方休养一段时间。对平田而言,自从在自家门前瞥见那张面孔后,即便待在家里也无法安心。平田想,换个环境或许不错,因此他接受家人的建议,决定前往温暖的海岸度假村调养。

于是,平田寄了一张明信片通知常去的旅馆,请他们保留房间,并为他准备住宿期间需要的生活用品,挑选随侍的仆役……借此,平田感受到久违的愉快心情,虽说多少有点儿刻意,但他真像个年轻人计划游山玩水般雀跃不已。

来到海岸后,果然如同原本预期的,心情着实轻松不少。他当下爱上海边万里无云的明亮景色,也喜欢淳朴乐观的小镇人情,旅馆的房间也安排地让他有宾至如归的感觉。这里虽是海岸,但比起海水浴场,温泉其实更为闻名。因此,除了整天泡温泉之外,剩余的时间平田总是到温暖的海岸散步。

原本总叫人不安的面孔“幻影”,到了开阔地后果然不复出现,如今就算在无人的海岸散步,平田也不再心惊胆战。

这一天,他散步去了直到目前为止还不曾到过的远处,心不在焉的他完全没意识到天色已暗,夜晚悄然来到,等他惊觉过来,才发现周遭广阔的沙滩上,连一个人影也没有。轰轰……沙沙……轰轰……沙沙……浪涛反复拍打岸边的声响让周围的气氛倏地阴郁起来,仿佛告知人们即将发生什么不祥之事般。

他急急忙忙往旅馆赶,只是这段路程实在太过遥远,即便加快脚步使劲往前走,还没走到一半天就黑了。他汗流浃背,只能极尽所能大步大步地加速前进。

只是,在这四下无人的海岸边,他自己的脚步声怎么仿佛自背后传来,他禁不住提心吊胆地回头看一眼,种植在道路两旁的松树,影影绰绰,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继续赶一段路后,平田乍见前方隆起的小沙丘对面有一个人影一闪而过,这一刻他总算稍微放下心来。于是,他连忙朝小沙丘对面走去,心想借机与对方说上几句话,应该有助于平复这股恐慌情绪吧!他这么想着,加快脚步朝人影迈进。

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也是一名男子,而且年纪很大了。这老人一直背对平田蹲着,由背影看来似乎正在沉思着什么。

或许是听到平田的脚步声吧,对方像受到惊吓般,猛然抬起头转向平田。

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苍白的面孔异常清晰,五官也无比深刻。

“啊!”

平田一见到那张脸,随即发出一声惨叫,那叫声犹如被碾压过,破碎无法成形。他转身立刻拔腿狂奔而去。五十多岁的平田,此刻竟像个参加跑步比赛的小学生般拼命往前冲。

方才那张脸,竟然是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辻堂。

“危险!”

一名年轻人看到忘我狂奔、不幸被障碍物绊倒的平田,赶忙跑过来。

“您还好吧?啊,您受伤了!”

平田的双手因为指甲剥落而鲜血淋漓,他口中还不断发出梦呓般的呻吟。年轻人自怀中取出干净的手帕熟练地包扎伤口。在极度恐惧与伤口的双重折磨下,几乎孱弱得一步也动弹不得的平田在年轻人的搀扶下,好不容易才回到旅馆。

原本以为自己会就此昏睡下去,还好情况不算太糟,第二天一早起床时,平田感觉精神还不错。由于脚伤尚未痊愈,无法随意走动,但至少能正常进食了。

用完早餐的时候,昨晚照顾他的年轻人前来探望,原来年轻人也住同一家旅馆。两人的话题由探望的客套话及感谢之词,逐渐转为闲话家常。原本就需要找个人好好聊一聊,此时的平田一方面也是基于感谢之情,因此比平时更放开,畅快交谈了起来。

等到平田的仆役都离开之后,似乎早在等候这一刻般,年轻人一转刚才的轻松口吻,慎重又礼貌地问了以下的问题:

“事实上,打从您住进这家旅馆以来,我一直都很好奇……您特地来此休养必定有什么理由吧,不知是否方便告诉我原因呢?”

平田十分震惊。这名刚认识的年轻人究竟知道什么内情?这样的提问未免也太唐突失礼了。在此之前,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关于辻堂怨灵的事,因为牵涉的内情太可耻无聊,平田实在说不出口。因此对于年轻人的提问,他当然没打算和盘托出。

岂料,短暂的交谈后,平田像蚌壳一样严的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撬开了,对方不但谈话技巧高明,而且好像拥有神奇魔力的魔法师,让人不自觉地对他全然信任。话一旦出口,就像线头,长久闷在心里的苦闷有如丝线般不断被抽出。倘若对方只是一般人,平田势必能轻松地将内心的不安掩饰过去吧,但对眼前这名年轻人却无济于事,年轻人巧舌如簧,还有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轻松交谈间,已一一将平田的心事套了出来。当然,年轻人能够轻松达到目的,一方面也是由于昨夜才刚发生让他心神俱乱的事件,平田犹如失去自由的囚犯,越想错开话题却越陷越深。最后终于将关于辻堂怨灵的一切毫无遗漏地和盘托出。

问完相关细节后,年轻人再次展现高超的语言技术,不着痕迹地将对话导引回其他日常话题。等到他为漫长的打扰致歉,离开房间时,平田不仅未对他半强迫地套出自己的心事而不悦,反倒深觉这名年轻人相当可靠。

又过了十天左右,在这期间风平浪静。渐渐地,平田厌烦起这无所事事的温泉区来,可惜脚伤仍未痊愈,与其勉强回到东京那寂寥的宅邸,还不如继续留在这个人来人往的旅馆,因为反而较能放松心情,因此他还是选择继续住下来。况且,刚认识的年轻人是个很风趣的聊天对象,这同时让他留在此地的意愿更深一层。

今天,年轻人又来拜访他。他笑着说:

“今后,不管您到什么地方都不会再出事,幽灵不会再出现了。”

霎时间,平田无法理解他话中的含义,感到十分疑惑。

平田一脸意外,一会儿后,讶异的表情浮现出一缕遭人碰到痛处的不快。

“乍听外人这么说,也难怪您会不高兴,但我绝不是在开玩笑。幽灵已被逮到,请看这封电报。”年轻人顺势将手上的电报摊开给平田看。上面写着:

如您明察,本人已招供一切,静待指示。

“这是东京的朋友发给我的电报。这里所说的‘已招供一切’是指辻堂的幽灵,不,其实不该说是幽灵,而是还活着的辻堂已招供。”

这实在太过突然,平田完全没有辨析真假的时间,只能呆呆地听着眼前的年轻人所说的一字一句,偶尔低头望一眼年轻人与电报的内容。

“事实上,我的兴趣是到处搜罗这类事件。我的娱乐就是挖出隐匿在世界各个角落的一切秘密或诡异事件,并试图找出答案。”年轻人一脸微笑,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说道,“前些日子,听您述说困扰您的怨灵事件时,我直觉怀疑当中是否潜藏着不合常理的实情。就我的观察,您的精神应该不像虚弱到会看到幻想幽灵。您本人或许没发觉,这个幽灵现身的地点显然有一定的规律。或许您会认为,幽灵甚至现身在您旅行的目的地,简直是无孔不入。但仔细一想便会发现,幽灵现身的地点都是户外。即使出现在室内,也必定是如剧场走廊或大厦之类等无论是谁都能自由出入的场所。真正的幽灵,不是应该不受场合限制,也能自由来去的吗?说到您府上曾发生的灵异现象,除了照片与电话以外,幽灵不过就在任谁都能出入的门口附近稍微露个脸罢了!综合这些情况判断,岂不违背了幽灵自由穿梭空间的原则了吗?因此我仔细推敲后,除了某些部分较为棘手,稍微花了点儿时间外,总算成功逮住了幽灵。”

平田听了年轻人这番话,依然无法相信眼前的事实。他曾一度怀疑辻堂或许还活着而申请户籍誊本,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究竟这名年轻人是以何种方法轻易识破幽灵的真面目的?

“没什么,幽灵使用的不过是简单的伎俩,他聪明地使用单纯的手段,反而不易被外人看穿。在看过如此真实的丧礼后,任谁都会上当。又不是欧美推理小说,有谁想象得到东京竟会上演这般戏码呢?而辻堂毅然决然地与儿子断绝往来也是很重要的因素。不管在什么样的犯罪中,想成功欺骗对方就得先压抑自己的情感,行常人之所不能行。人类这种生物总是会以自己的想法作为推测人心的基准,一旦下错判断便很难察觉其中的谬误。幽灵的出场顺序确实安排得十分巧妙,幽灵一步步紧逼,最终如同前些日子您所说的,当所有去处都出现幽灵的踪影时,任何人都会陷入极度恐惧中吧!而最后决定性的关键就是户籍誊本,这幽灵对于所有小细节可说考量得十分周全呢!”

“没错!那张照片姑且算是我看错好了 【2】 ,但我最想不通的是,倘使辻堂还活着,他是如何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所到之处?而那份户籍誊本又该如何解释?我实在很难想象官方户籍誊本也会出错。”

不自觉地专注在年轻人说明中的平田,不由得提出心中的疑问。

“这个问题也是我一开始最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而我思考的主要方向则是找出将这三个看似不合理的事实转化为合理的方法。最后,我发现这看似完全不相关的三件事其实有个共通点,而且是个相当细微无聊,却在推测真相上非常重要的事实——这三件事都跟邮件有关。照片是以邮寄方式送来的,户籍誊本也是。而您每次外出的目的地,想必都是通过日常书信往来联络吧,哈哈哈,您懂了吧?辻堂就躲在您家附近的邮局里身兼邮差呢。当然,他想必乔了装,而且至今仍未被识破,真是不可思议。不管是送到您府上的邮件,还是自府上寄出的邮件,势必都会被他一一审读。要偷看您的信件并不难,只消让蒸气热一下信封,封口自然会不着痕迹地裂开,举凡照片与户籍誊本都曾经他如此精细的处理后拆封。一旦看过您的信件,自然不难得知您的去向。剩下来他要做的,无非是趁没轮班的日子或找个借口请假,再到您的去处晃晃,佯装成幽灵即可。”

“或许只要花点儿工夫就不难合成照片,可是户籍誊本的伪造没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吧?”

“那并非伪造的。其实,只要稍微模仿一下办理户籍的人员的字迹即可。要消除写在户籍誊本纸上的字迹或许十分困难,但若只是追加注记,却无须费多大的工夫。即使号称万无一失的官方资料也是经常会出现一些疏漏的。我这么说可能会令你有点儿难以接受,但户籍誊本上的记录并无法确实证明当事人去世与否。想变更户主的资料可能有些难度,但其他成员的资料倒是可轻而易举地篡改。只要在名字上画上红线,并在空格栏上标明已收到死亡证明书就行,这么一来,尽管人还活着,户籍上却记载不在人世了。一般人总是无条件地信任官方文件,因此不大会怀疑什么。我也寄了一封信到那天从您那儿打听来的辻堂的户籍地,并申请一份户籍誊本,寄来的文件果然印证了我的推理,您看。”

年轻人边说着边从怀中取出一份户籍誊本,递到平田面前。在这份户籍誊本上,户主的栏位上写着辻堂儿子的名字,下一栏则登记着辻堂的名字。他在佯装死亡前已经申请隐居,并将户主的资格过户给儿子。上面的名字既没被画上红线,栏位上亦仅注明接受隐居申请,连个“死亡”的“死”字也没有。

以上,就是业余侦探明智小五郎的名字何以出现在企业家平田的通讯录上的缘由。

(《幽灵》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注释

【1】 旧时武士或富农将宅邸属于长屋的一部分改建成门房,这种建筑构造就叫门长屋。长屋除了供守门人和家仆居住外,也用来当做仓库。

【2】 事实上,只要辻堂在照片寄到平田手中前拿到照片,的确有可能合成照片,因为当时业余摄影师在家里冲洗照片的情形非常普遍,只不过这些设备的价格高昂,以辻堂的收入来看,恐怕不足以负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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