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江户川乱步总按两次铃(2/2)
至于失去“伴侣”的《致命的错误》,乱步似乎曾经计划着要给它一个新的配偶。之所以这么说,几乎是短篇时代结尾作的《阴兽》(一九二九),根据《侦探小说十年》中记载的,原来的标题是《致命的胜利》。拿到这份原稿的是当时《新青年》的主编横沟正史,他在回忆录中说,“乱步先生,我打算把它当成夏季增刊号的头号卖点,但这个标题,叫我无从宣传起呀。请你改个更有冲击性的、更有魅力的标题吧”。乱步似乎采纳了这个建议。不知是否因为这一点,《阴兽》除了结尾真相犹如罗生门以外,没有与《致命的错误》共通的部分。
《阴兽》大受好评,成了乱步自己也认可的公认代表作之一,接下来乱步着手创作《盲兽》(一九三二),与《阴兽》成对,当时应该也是雄心万丈的吧。然而“……我相信它的构思是我小说中最独特的一部,不过作品中的场景描写,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乱步不允许重印, 到了晚年,甚至成了他最厌恶的作品。
也许把这两部作品视为二部作有些牵强附会,除此之外还有很称得上是二部作的作品。像以“恋二题”发表的《日记本》、《算盘传情的故事》(一九二六)。以黑岩泪香的作品为蓝本的《白发鬼》(一九三二)及《幽灵塔》(一九三八)也是二部作。《帕诺拉马岛奇谈》(一九二七)和作者戏称其为丑角版的《地狱风景》(一九三二)。《阿势登场》(一九二七)原本也预定写续集的。在续集里,作者安排恶妇阿势与明智小五郎对决。《一寸法师》(一九二八)中,久未露脸的明智突然毫无预警地脱口而出:“薄眉,啊,我知道一个薄眉女子。那是个仅是想象就能让人恐惧地发抖的女人。”这个女人或许就是阿势。如果她改变形态,成了“我笔下唯一的女贼主角”《黑蜥蜴》(一九),那么《阿势登场》与《黑蜥蜴》也算是形态稍有差异的二部作吧。此外,评论集《幻影城》也是正、续二卷(一九五二年、五五年)。回忆录也有两册,分别为《我的梦与真实》(一九五八)、《侦探小说四十年》(一九六二)。
综观乱步的作品,大部分都以二部作告终,几乎没有续写到第三部作品。大概不只是因为“我这个人没办法长久持续同一件事”(《侦探小说十年》)吧。我认为乱步的二部作志向,一定有更深层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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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有些消息灵通的读者会说,江户川乱步改编的泪香作品,除了《白发鬼》、《幽灵塔》以外,不是还有一本《死美 人》的现代语译(一九五七)吗?不过实际执笔的人,据说是冰川珑,他以乱步的名义几乎一手包办了一切工作,包括把成人取向的作品改写为少年读物的一切细节。《死美人》或许是不允许像乱步亲手执笔那样大刀阔斧地改写,与泪香的原著相较,趣味大减。泪香《死美人》很有趣,但尽管情节完全相同,乱步译《死美人》却枯燥无味。
而这些缺点,在乱步执笔的《白发鬼》及《幽灵塔》中完全看不到。不愧是带着满满自信来挑战改写的,成果非凡,但乱步怎么会想到做这样的尝试呢?对于自己的作品,乱步留下了数量惊人的解说文章,但对于改写的动机,却完全没有交代,所以这只是猜想,昭和六年(一九二五)四月乱步开始执笔《白发鬼》前,同一本杂志《富士》上,从前一年九月开始,连载了约一年黑岩渔郎(泪香儿子日出雄的笔名)改写的《幽灵塔》。杂志委托乱步时,送了一本样书给他,乱步会不会是读了之后,惊愕于那犹如茶渣般的枯燥无味,激发了自己能够写得更有趣的斗志呢?而这个时候,也许是乱步意识到,改写成功的前作无可厚非,这样的念头生平第一次被乱步贴上正当的标签。
在这之前,乱步就有将爱伦 · 坡的短篇《跳蛙》(hop-frog )及《人面狮身像》(the sphx )改写成乱步版的欲望,关于后者,虽然末竟以终,不过前者被改写为《跳舞的一寸法师》(一九二七),与爱伦 · 坡的原著相较,也是一部能够表现其独特性的作品。连载《白发鬼》的同时,乱步发表了《目罗博士不可思议的犯罪》,虽然是被德国的h h爱华斯(hanns hez ewers)的怪奇短篇《蜘蛛》(die spne )触发了灵感, 也同样具有与原著共存的价值。
不过,以昭和六年(一九三二)四月为界,乱步似乎抛弃了执著于原创的洁癖。过去的通俗长篇虽然没有新鲜的诡计,至少也不会赤裸裸地模仿他人作品。然而《白发鬼》的尝试突破了乱步的底线,乱步于昭和六年(一九三二)六月的《黄金假面》第九回破了戒。他沿用了梭维斯特 · 阿兰(uvestre al )的系列第二集《幽灵对决杰布警探》(juve ntre fant as )中的电梯诡计。从此以后,乱步开始了诡计及情节复制的时代。
作为出版第一部江户川乱步全集的杂志《侦探趣味》,曾经连载过《地狱风景》,这部作品就是《帕诺拉马岛奇谈》的自我改编作品(这是乱步迷的姑息吧)。《黄金假面》后连载的中篇《鬼》(一九三二),主要诡计则借用了福尔摩斯作品《布鲁斯·帕廷顿计划》(the adventure of the bruce-partgton pns )。
经过约一年的休笔期,乱步开始同时连载《恶灵》、《妖虫》、《黑蜥蜴》。《人间豹》中有不少原创的点子,不过乱步以最洁癖的态度执笔的《恶灵》最后却不得不中断。为了挽回名誉而动笔的《石榴》,又是从本特利(e c bentley)的《特伦特最后一案》(trent’s st case )得到直接灵感。这部作品一开始就点出《特伦特最后一案》,因此罪过还算轻的,但“与其说是模仿,不如说风格更接近‘请见我如何料理同一个点子’” (《侦探小说十五年》)这样的说词,只能算是自我辩护吧。
战况加剧导致乱步不得不断笔,这个时期的改编作品屈指可数,他的作品大部分都是原创。其中,《影子杀人》(一九三七)改编自伊登 · 菲尔波茨(eden phillpotts)《红发 的雷德梅因家族》(the red redaynes), 同年开始执笔的少年读物《怪人二十面相》第二篇插曲则完全是《亚森 · 罗宾在狱中》(ars è ne p en prin )的翻版。从前乱步就一直想挑战少年时代爱读的小说,于是把它改编成《幽灵塔》。当他面对惨不忍睹的《蜘蛛男》时,希望通过《恶魔的纹章》一雪前耻。还有《幽鬼之塔》(一九四〇)其实都不及原创西默农(es sinon)的《圣福利安的吊死鬼》(le pendu de sat-phollien )。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替乱步辩护一句,这个时期绝不能定位为乱步的复制时代。有些作品,或至少有一部分,通篇凌驾于原著的精彩。其实乱步并非他自己期望的那样,是个原创型的作家,本质上他是个重述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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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川乱步有一篇散文《变身愿望》(一九五五)。这篇散文发表的一年前,乱步想知道英美最新侦探小说的动态,便以安东尼 · 鲍彻(anthony boucher)推荐的新书书目为参考,读了十几本,结果并非侦探小说的马塞尔 · 艾梅(e), 打败了约瑟芬 · 铁伊(josephe tey)《时间的女儿》(the daughter of ti )、爱德华 · 阿提耶的(edward atiyah) 《细线》(the th le) ,给了乱步极大的冲击,铭感至深,甚至让他觉得艾梅足以匹敌当时的侦探名家。《变身愿望》有一半以上的笔墨都在介绍《变貌记》的内容,不过主题是乱步创作核心的乔装愿望(所以艾梅 的作品才会如此对乱步的胃口),成了乱步散文的代表作之一。姑且不论这一点,乱步的作品介绍非常精彩,后来我读了《变貌记》全译本,也感觉到仿佛重温旧梦一般。在这里,乱步的重述才能被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过说到乱步小说的代表作,虽然是百家争鸣,但应该有不少人会推荐《带着贴画旅行的人》(一九三〇)吧。这部作品的诞生,有一个横沟正史也参与其中的著名插曲。横沟正史企划在自己编辑的《新青年》昭和三年(一九二九)一月号中,让甲贺三郎、大下宇陀儿、小酒井不木等当代的知名作家全部出现,他无论如何都希望乱步也名列其中。正史甚至跑到京都,说服旅行中的乱步,得到他一个月后在名古屋交稿的承诺。但结果乱步说他写不出来,正史无颜面对社内同仁,只好将自己写的a teru teeru fil (あ·てる·てえる·ふぃるむ)以乱步的名义发表在同一期杂志上。
当晚,我和江户川先生两人在名古屋的旅馆过夜,睡在旁边的江户川先生突然爬起来,在皮包里摸索了一阵后,去了厕所。接着他回到房间对我说:“其实我写了。可是没什么自信(中略)所以刚才拿到厕所撕了。”
“但是,诸君,当时江户川先生扔进厕所的小说,就是日后使得乱步迷大为惊喜的《带着贴画旅行的人》……”
不过,“横沟君不知道,当时的稿子是完全无法与日后《带着贴画旅行的人》相比的劣作……话说回来,默默扔进厕所也就算了,我却吊人胃口地说什么‘其实我写了’……或许是我的虐待癖突然发作了也说不定……”
话虽如此,精神分析学者高桥铁分析乱步,说:“……一 般都认为乱步是个虐待狂,但我反倒认为他是个被虐狂。(战后的某一天,只有木木高太郎氏一个人高声赞同我这番意见)我不会写在这里,不过对于有异议的人,我已经准备好许多的论证。”
不必看到证据,我下意识同意乱步是被虐狂的说法,那么为什么乱步还特意告诉正史他把稿子扔进厕所,让正史暴跳如雷呢?如果是要辩护自己已经诚心尽力了,那么这只能达到相反的效果。因为对方是能交心的正史,所以乱步才不以为意地据实招出——这样应该是妥当的看法,但我有不同的见解。
乱步曾在散文《刺激之说》(一九三六,收录于《鬼之言》等)当中,提到陀思妥也夫斯基的作品是“我所谓心理刺激的宝库”。他举了一个例子,《卡拉马佐夫兄弟》的开头,长老佐西马传的一节。年轻的时候,佐西马再三劝导一个坦承了曾经犯了杀人罪的男子自首,男子终于答应要自首。离去之后不久,又折了回来,再三说“请记得我曾经回来过,好吧?好吧?可以吧?”然后回去了。日后才知道,原来男子其实是要回来杀害佐西马的,却没有下手。
先前提到,《白发鬼》之前的乱步不会模仿他人的作品,不过唯有这一节的诱惑,看来乱步还是无法抗拒,他让《吸血鬼》(一九三一)在决斗中落败,成了爱情败将的男子,折回胜利者那里,说:“请你记得,我曾经像这样又回到这里。请你记得。”顺道一提,同样在《刺激之说》中,乱步举了另一个他铭感至深的例子,是他学生时代亲自翻译的列昂尼德 · 安德列耶夫(leonid andreev)《我已疯狂》的某一节,也沿用在一九三〇年的中篇《虫》之中。
乱步想对正史说的,其实是这样的话:“你要记得我把稿子丢到厕所了,可以吧?”——乱步通过这个途径,把写了稿子的事铭记在心。第一稿或许远不及后来发表的《带着贴画旅行的人》,不过他有预感迟早能够将它塑造成名作。正因为有了那份梦幻的第一稿,《带着贴画旅行的人》才成为杰作。因为再怎么说,乱步都是个毫无疑问的重述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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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川乱步这个作家的不幸,在于他立志做一个侦探小说家,却深信侦探小说若没有原创性就没有价值。但是纯粹的原创性,无论再怎么有才华的作家,也早晚会消耗殆尽。在初期作品中倾尽全副心力,力求所有的作品皆原创的乱步,很快就迎来了作家创作生命枯竭的危机,因为无法接受作品的独创性越来越低,三不五时休笔,直到最后终于释然,不再以模仿他人为耻。
但是乱步真正的才能,在于他巧妙的述叙风格。乱步的初期短篇之所以具有格外杰出的价值,完全是因为他独一无二的才能——把原创性与叙述风格巧妙地融合在一起。乱步只要彩排过一次,下一个故事即使无法成形,也会萌芽,经他优秀的重述才能酝酿,顺利的时候,甚至可以达到神品的境界。就像《心理测验》远比《d坂杀人事件》、《红色房间》远比《致命的错误》更精彩一般。
听说战后乱步沉迷于业余戏剧,最喜欢待在后台,因为那里是彩排的地方。他深刻体会到只要排演过一次,下一次大多 能够获得满意的成果。而且业余戏剧即使失败也无所谓,于是心情便轻松许多。
比起原创性,乱步更擅长的反倒是叙述风格,因此乱步的魔术即使在知道手法之后,也经得起再三欣赏。乱步的小说不管读上多少遍都一样有趣,现在依然再版不绝。这是只属于江户川乱步这个作家的幸福。
[49] 江户初期的一种短篇小说,以简明的假名文字书写。
[50] 承假名草子之后,流行于江户中期的小说,内容不同于启蒙性的假名草子,多描写町人、武家的生活。
[51] 特指由京都书店八文字屋出版的各种浮世草子作品。
[52] 井原西鹤(1642—1693),江户前期的浮世草子作者,写下《好色一代男》,开创浮世草子,确立了町人文学。
[53] 江户时代一种以插图为主的通俗大众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