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1/2)
印象里我昏过去了一两秒钟。等我清醒过来时,我意识到,自己耳中的轰鸣来自于汽车引擎。我们正以近乎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行驶,刚才我忘记给汽车换挡了。我将挡位从二挡换到四挡,降低了车速。
“我在。”我说。
“现在你听好了,”帕里说,“她就在这儿。”
“乔?”我立刻明白她受到了惊吓。她的声调拉得很高。她正试图控制住自己。
“克拉莉莎,你还好吗?”
“你必须直接回来。不要跟任何人说。不要报警。”她那种单调的声音是在暗示我:这些都不是她的原话。
“我在萨里,”我说,“赶回去得要两个小时。”
我听到她将话重复给帕里听,但是我没听清他对她说了什么。
“你就直接回来,”她说。
“告诉我那边出什么事了。你没事吧?”
她就像一部报时钟那样说道:“直接回来。不要带任何人。他会一直从窗户里往外看。”
“我会完全照他说的做,别担心。”然后我又加了一句:“我爱你。”
我听到有人接过了电话。“你都听清楚了吧?这次你不会让我失望,对吧?”
“听着,帕里,”我说,“我会完全按照你说的去做。我两个小时后就到。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但是你不要伤害她。请你不要伤害她。”
“这就全看你的了,乔。”他说,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乔尼正在一旁盯着我。“家里有麻烦了。”他轻声低语,充满同情。
我打开我身边的车窗,深吸了几大口新鲜空气。我们正经过那座小酒馆,进入树林。我转向驶下大路,开上一条小道,沿着它走了约一英里,直到小径伸入一小块空地中,消失在一座废弃的房屋附近。这里有些修缮建筑的迹象——一台水泥搅拌机,一堆脚手架和砖头,但周围了无一人。我将汽车熄了火,伸手去取放在后座上的鞋盒。“让我们来瞧瞧这件必需品吧。”
我掀开盒盖,我们俩都朝里看去。我以前从未开过真枪,甚至连见都没见过,不过这件半掩在一件破旧的白衬衫中的物品,看上去却和电影里的那些道具很像,很眼熟,只是把它拿在手里的感觉叫我吃惊。它比我预想的要轻,也更干燥,与皮肤接触感觉更温暖。我以前把它想象成了油腻、冰冷、沉重的什物。当我端起它、透过挡风玻璃瞄准时,也没有感觉到它那具有致命能力的神秘气氛。就像手机、录像机和微波炉一样,它不过是又一件从商店里买回家的商品,你在家里将包装拆开,寻思着将它激活会有多么困难。这枪没有附上长达六十页的说明书,这倒像是个有利的开端。我翻转枪身,想找到打开枪膛的方法。乔尼把手伸进衬衫里,拉出一个小巧的红色纸板盒并把它挖开。
“它能装十发子弹。”说着,他把枪从我手上拿过去,拨开枪托底部的一个卡栓,滑出弹匣。他伸出一根泛黄的食指,指出保险柄转轴。“向前推,直到发出咔嗒一声。”他沿着瞄准器看过去。“这是把好枪。史蒂夫刚才真是胡扯。这是把9毫米的勃朗宁手枪。我喜欢这个聚酰胺把手。比胡桃木的好多了。”
我们下了车,乔尼把手枪还给我。
“我还以为你对这东西不了解呢。”我说。我们走到了那座没有房顶的屋子背后,进入了树林里。
“有一阵子我对枪很感兴趣,”他迷迷糊糊地说,“那时要做生意就得这样。在美国的时候,我在田纳西州上过一门课。那地方叫美洲狮牧场。我觉得那里有些家伙可能是纳粹分子。我不敢肯定。但不管怎样,他们坚守两条战术规则。第一,永远要赢;第二,永远要欺骗别人。”
换做其他时候,我可能会被这个话题所吸引,会详细阐述从博弈论里衍生出来的进化论观点:对于任何社会性动物而言,永远欺骗他人无疑是一条通往灭绝的死路。但是现在我双腿乏力,感觉想吐,肠子里也咕噜噜直闹水响。我走在山毛榉树下那噼啪作响的干燥落叶上,必须始终费力地收紧我的肛门括约肌。我知道自己不该浪费时间,得火速赶回伦敦。但是我必须确切知道怎么使用这把枪。“到这儿就行了。”我说。如果我再多走上一步,可能就要拉在裤裆里了。
“双手举枪,”乔尼说,“如果你还不习惯的话,会感觉后坐力很大。两脚分开,稳定好身体重心。扣扳机的时候慢慢呼气。”我正按着他说的做,这时枪响了,枪身在我手中向上猛然一抖。我们走到那棵山毛榉树前,花了一阵工夫才找到弹孔。弹头在光滑的树皮中陷进两英寸左右,几乎看不见了。当我们回头往汽车那里走的时候,乔尼说:“对树开枪是一回事,但当你瞄准的对象是人的时候,那可就不得了了,基本上相当于允许对方还手杀了你。”
我让他坐在前排车座里等我,自己拿了些纸,重新回到树林里。我用脚跟在地上刨出一道浅沟,把裤子往下拉到脚踝边,蹲了下来。为了放松自己,我拨开地上噼啪作响的落叶,顺手抓起一把泥土。有些人从星辰与银河中找到自己的长远视角,而我则更喜欢生物学植根土地的这一层面。我将手掌凑到面前,定睛凝视。在这肥沃易碎的黑土覆盖层中,我看见两只黑蚂蚁、一只跳虫和一条像蠕虫似的红黑色生物,它长着十几条浅褐色的腿。它们是这个低等世界中的庞然巨物,因为在肉眼视阀下面近处,这把泥土中还有一个充满线虫的生气勃勃的世界——线虫既是食腐动物也是掠食动物,以这些昆虫为食。而与微观世界中的居住者——寄生性的真菌和细菌——相比(在这一把泥土中它们可能就有数以千万计),线虫也已经算是庞然巨物了。是这些微生物们盲目的进食和排泄使土壤肥沃成为可能,从而让植被茂盛,树木葱郁,生活在其间的各种生物也得以茁壮生长,而我们曾经也是其中的一员。当我想到,不管我们有多少忧愁烦恼,我们仍然是这段自然依赖的链条中的一环——因为被我们食用的动物所吃的植物,就像我们所吃的各类蔬菜和水果一样,被这些微生物形成的土壤滋养着——我就感到心平气和。但尽管我正蹲在这里为森林地表增添肥料,我还是不能相信在这些大循环中存在着什么根本性的重要意义。就在那些呼出氧气的树木旁边,停着我那辆正排放着毒气的汽车,车里躺着我的手枪,而沿着繁忙的公路距此三十五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庞大的城市,其北部的某处坐落着我的公寓,里面有一个疯子,一个克莱拉鲍特症患者,我的克莱拉鲍特症患者,还有我那受到威胁的心上人,正在等我。在这种情况下,对于碳循环或是氮固定而言,有什么是其所需要的呢?我们不再是这伟大生物链中的一环了。是我们自身的复杂性将我们逐出了伊甸园。我们身处自我废黜的混乱中。我站起身,扣好皮带,然后带着家猫般的认真态度,把泥土踢回我刨的那道沟里。
尽管被自己身上的麻烦搅得心事重重,看到乔尼又睡着时,我还是感到惊讶。我叫醒他,对他解释自己必须赶紧开车回家。如果他需要的话,我可以捎他一程,让他在某个火车站附近下车。他说他不介意。“但是听着,乔。如果你卷入了冲突,而警察也介入了,那把勃朗宁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好吗?”我拍了拍夹克衫上右手边的口袋,发动了汽车。
我把车前大灯完全打开,沿着单行车道疾驰,完全不顾路上迎面而来的汽车。一个个司机在我面前退避,在错车时朝我怒目而视。上了高速公路之后,乔尼点燃了他今天的第三根烟。我保持着每小时一百一十五英里的车速,一边注意着后视镜,观察有没有巡逻警车跟随而来。我往公寓里打了个电话,但是没人接。我一度想要报警。行啊——只要我能找人派出一支精英战队,攀着绳索攻入房间,落在帕里头上,在他伤人之前将他制服。可实际上,如果我够幸运的话,我一个电话过去只能联系上林利或者是华莱士,或者其他某个劳顿不堪的官僚。
到了斯特里特姆大街后,我停住车,把报酬给了乔尼并放他下去。他靠在打开的车门边向我告别。“你用完这把枪以后,别留着它,也别把它卖了。就把它丢到河里去。”
“谢谢你,辛苦了,乔尼。”
“乔,我很担心你,可我也很高兴,我跟这件事没有关系了。”
午后时分,伦敦市中心的路面惊人地空旷、通畅,在接到电话一个半小时后,我就回到了家门前的那条街道上。我在公寓楼前转弯,把车停在了公寓后面。在公寓楼后放垃圾桶的地方,有一条消防紧急通道,平时都上锁,只有楼里的居民才有钥匙。我从这里进去,悄悄地爬到房顶。自从洛根发生意外后的第二天早晨,在帕里打来第一个电话之后,我还从未来过这里。在那张塑料桌上,我早餐时喝的咖啡在桌面上留下了一块污渍。这里光线明亮,为了能透过天窗看个清楚,我得跪下身来,将两只手环扣在玻璃上遮挡光亮。我的视线穿过走廊,看到了厨房的一部分。我可以看见克拉莉莎的包,但其他的什么也没有看到。
第二扇天窗使我通过走廊从另外一个方向看到了客厅。还好,客厅的门敞开着。克拉莉莎正坐在沙发上,面朝我的方向,但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帕里就坐在她正对面的一把木制厨房椅上。他背对着我,我猜他正在说话。他离我最多只有三十英尺,我幻想着当时就给他一枪,即使他离克拉莉莎是如此之近,而我又不相信自己的准头,也对枪械了解不多,不知道由于天窗玻璃的阻碍会使子弹的弹道发生怎样的偏斜。
这种幻想与我口袋里那把开始变得沉重的真枪没有一点关系。我回到车里,将车开回公寓对面,下车时还按响了喇叭。帕里走到窗前站着,部分身体被窗帘遮掩。他朝下俯看,我们四目相会,视角与平时正好颠倒。上楼的时候,我摸索着口袋里的那把枪,找到保险栓,练习怎么打开它。我按了按门铃,走了进去。我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衬衫下怦怦作响,而脉搏的压力让我的视野不停地颤动。我在叫克拉莉莎的名字时,我那不大听使唤的舌头在“克”和“拉”两字之间停滞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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