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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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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第二次,也是我人生中的第二次,我坐在了警察局里——这次是在弓街——等待接受询问。统计学家将这种情况称之为随机抽样,一种否认事件重要性的有效方式。除了克拉莉莎和乔斯林之外,还有另外七位目击者一起呆在房间里——四位在邻近两张餐桌上就餐的顾客,两名侍者,还有餐厅领班。塔普先生预计第二天能在医院病床上做出笔录。那个女孩和那位老人由于受惊过度,现在还无法开口说话。

距事件发生只有几个小时,我们就已经成了晚报上的头版头条。一名侍者出去买了份报纸,我们围拢阅读,发现自己的经历变成了常见的“餐厅暴行”、“午餐梦魇”以及“大屠杀”,大家感到一种奇怪的兴奋。餐厅领班指着一句话,它将我称为“著名科普作家”,将乔斯林形容为“德高望重的科学家”,而克拉莉莎则仅仅是“秀美婉丽”。餐厅领班带着职业化的尊敬朝我们点头。我们从报纸上得知,科林·塔普是国家贸易工业部的一位副部长,以经商为本,原任下议院议员,最近刚获拔擢入阁,据说他“在中东人脉颇广,而树敌也甚众”。文中还对救了塔普性命、事后又神秘消失的“一位英勇无畏、舍身一搏的食客”做了推测。报纸内版刊登了背景报道,说什么伦敦是“狂热分子的游乐场”,在这里很容易搞到武器;还有一篇评论文章,说“我们以往熟悉的那种天真无邪而非暴力的生活方式”正在消失云云。这些报道显得那么熟悉,而且出得这么快,叫人颇感诡异,就好像他们对这一主题早有筹划,仿佛我们目击的这一事件已有所安排,只是为了给这些报道增添分量而已。

有两名警探负责为目击证人录口供,但他们需要花时间做些准备。一阵兴奋过后,我们回到了座位上,一份浓重的沉寂随之笼罩周遭的空气。我们哈欠连天,露出疲倦的微笑,承认它们有极强的传染力。警方终于准备就绪,克拉莉莎和乔斯林最先接受询问。二十分钟后她出来了,坐在我身边等她的教父。她取下济慈诗集的包装,打开书籍,嗅着书页。她抓住我的手轻轻一挤,将嘴唇贴近我的耳朵。“这份礼物棒极了。”紧接着她说:“我跟你讲,乔,你就告诉他们你所看到的,好吗?不要唠叨你那老一套。”

从她先前说的一些话里我就已经明白:她没有认出帕里。现在我不打算和她争论。我是在孤军奋战啊。我只是点点头,说:“你要送乔斯林回去吗?”

“是的。我会在家等你。”

他出来了,我们握了握手,然后他们俩就离开了。我坐下来继续等待,准备着想说的话语。餐厅领班出来后,一名就餐者进去,稍后一名侍者也进去了。我是倒数第二个接受询问的,一位彬彬有礼的年轻男子带我进入询问室,他自我介绍说是华莱士警探。

落坐前,我就说出了预先准备好的话:“干脆开门见山吧,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击中塔普先生的那颗子弹是冲我而来的。那个独自用餐并出手干预的男人最近一直在骚扰我。他的名字叫帕里。其实,今天早些时候,我就向警局投诉过他。我希望您能联系一下哈罗路警察局的林利巡官。我甚至还告诉过他,我认为帕里也许会雇人来伤害我。”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华莱士专注地看着我,不过——我心想——他并不十分惊讶。我说完后,他指了指一把椅子。“好。让我们从头开始吧。”然后他开始问我的姓名和住址,要我从抵达饭店起一五一十道来。这一过程必定迂腐无比,而且华莱士还时不时地把话题转向不相关的事情:他想知道我们都在饭桌上谈了些什么,还一度让我描述我同伴们的情绪;他还询问了食物,并让我评论服务质量。他问了我两遍我是否听见帕里或者穿外套的男人们叫出声来。问完后,他将我的陈述念给我听,每句话都拖音拽调,就像在吟诵清单上的一项栏目。他把我的陈述写成了一篇散文,我当即就想说这不是我的笔录。当他读到“有一个人在距离我们用餐的桌子不远的一张桌子上独自用餐,我认出这个人是……”的时候,我打断了他。“对不起。那不是我的原意。”

“您没有注意到他?”

“我看见他了,但起初并没有认出他是谁。”

华莱士皱起眉头。“但是您见过他很多次,他老是站在你的房子外面,还有其他什么的。”

“他剪短了头发,而且把脸转过去不朝我们看。”

华莱士作了一个修正,然后一直念到最后。我在笔录上签字时,他说:“如果您不介意在警局里呆一会儿的话,罗斯先生,我希望稍后能再和您谈谈。”

“我不介意在这儿等,”我说。“外面有人想杀我。”华莱士点头微笑,或者更确切地说,他的嘴唇往两边拉了拉,但没有张开。

餐厅里的所有目击证人都已离去,现在和我一起呆在等待区里的是一群愤怒的美国游客。我无意中听到,他们的行李在一家旅馆外被装上旅游车时叫人偷走了。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和他们分开坐着,在沉默中难以置信地摇头,竭力想忍住眼泪,却没有成功。

我和克拉莉莎坐在一起时,我就决定不要给警方太大压力。事件本身的性质会敦促他们尽快行事。我先前的投诉已经记录在案,餐厅里发生的一幕则是对其绝对的确认。帕里必须被指控为谋杀未遂,而在那之前我需要保护。现在我是从餐厅来的人中唯一留下的,我的兴奋感也正在逐渐消退。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孤立和脆弱。帕里的阴魂自始至终都萦绕在我身边。我格外留意,正对着门口坐着,远离唯一的一扇窗户。每当有人进来,我就感到胃里一沉,生出阵阵寒意。我恣意妄想,脑海中浮现出他的形象,他隔着街站在警局对面,那两个穿着外套的男人侍立在他左右。我走了过去,站在警局入口处朝外张望。他不在那儿,但我既不感到惊讶,也没觉得轻松。此时出租车和私家车载着一群群的人们来观赏今晚的歌剧。快七点十五分了。时间自身重叠在了一起。欢乐的人群从我身边经过,走在回家或去往酒吧和咖啡馆的路上,被一种他们没有感受到而我并不拥有的自由所护佑:他们没有阻碍,没有人想要杀死他们。

一个曾被误诊患有晚期恶疾的朋友,有一次曾向我诉说在离开医生办公室时她所感到的孤独感。朋友们的同情只不过更加凸显了她与众不同的命运。她自己也认识一些已经离世的人,所以非常清楚没有她生活将会如何继续。时间的洪流将会淹没她的头顶,她的朋友们会感到悲伤,然后恢复如初,只是多了点滴明智,而日复一日的工作、聚会和晚宴将一如既往,翻腾辗转,未留下任何记录。这就是我转回身走进警察局时的感知感觉。那不完全是自怜,尽管确有一点自怜的成分,而是唯唯退缩,向自我的内在核心退缩,缩得如此之深,以至于其他所有的一切——那些恼火的游客,那个受到打击的女孩——都好像和我隔着一块厚厚的玻璃板。我回到等待室,思绪就像鱼儿一样在小小的玻璃缸里漫游;没人面临我现在这样的麻烦和危险;如果我能把处境换成一张歌剧戏票,甚至仅是一只丢失的包,或者是其他任何折磨那个女孩的事情,那该多好啊。

我几乎与一直在找我的华莱士撞了个满怀。他变化多端,少了份彬彬有礼,多了些活跃灵动。“这边请。”说罢,他带我重新穿过走廊,回到询问室。落座时,我高兴地看到桌子上放着几页林利巡官所作记录的传真件。

华莱士注视着我,他的眼里透出新的兴趣。这不再是为目击证人录口供的例行公事了。“是这样的。刚才我和林利巡官聊了一下。”

“好啊。那你们已了解情况了。”

他微微一笑,几乎有点盛气凌人。“我们认为是的。你一定不乐意,罗斯先生。但是我要请你再向我陈述一遍事情经过。”

“那份口供?为什么呢?”

“我们从头开始好吗?你是你们这桌最后一位到的。带我回顾一下那天早上你的所作所为吧,就从九点开始说起。”

也许是我生性迟钝,在四十好几的时候我才认识到,一个人没必要仅仅因为一个要求是合理的,或者是被合理地提出的,就非得去遵从这一要求。仗着年纪,你就可以去顶撞冒犯。你可以做你自己,可以对别人说不。我把手臂交叉在胸前,假惺惺一笑,予以友善回绝。“抱歉啦。我是不可能越说越好的。我要知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梅隆小姐是在大约八点三十分出门上班?九点?”

“你们有没有派一辆警车去弗劳格纳巷?”

“我们还是继续吧,如果你不介意的话。那之后你干了什么?打电话?写文章……?”

我努力克制住自己不抬高嗓门。“我想你还不明白。这是一个危险人物。”

华莱士把他面前的文件仔细搜寻了一遍,包括林利的笔记和他自己的,一边咕哝着:“这里应该有份记录的。”

“他不会只试一次就罢手的。我希望你能做些更有实际意义的事,而不要把你已经听过的口供再记一遍。”

“在这儿呢。”华莱士高兴地说,抽出一张被撕成两半的纸。

我控制住自己的声音。“除非你要告诉我,这完全是一个巧合,我在中午控诉并记录在案的那个男人应该坐在几英尺外,当……”

“济慈和华兹华斯?”华莱士问。

我一时被弄糊涂了。从他的嘴里讲出来,这两个名字听上去就像是嫌疑犯,就像两个恶棍,在当地小酒馆里拼酒喝的一对儿。

“吃午餐时你们谈到了他们。”

“是的……”

“其中一个在打击另一个,对吗?是谁在打击谁?”

“华兹华斯对济慈——但不管怎样,那都只是一个故事。”

“那么它不是真的?”

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已经被他搞得完全偏离了方向。“嗯,我们现有的唯一记录并不靠谱。”现在我可以看见,在华莱士的那张纸上有一份编过号的列表。

他说:“那一定很不寻常。”

“什么意思?”

“哦,你知道的,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就像你自己,出书的作家以及所有那些人,不是都会记日记吗?让人觉得如果有谁能把历史记录清楚,那就非他们莫属了。”

我一言未发。我正被他引向某处。最好还是不要抵抗,任他带我到他想说的事情上去。

华莱士查阅着他的列表。“听听这个,”他说,“实在很有意思。第一条:塔普先生这桌人比你晚来了半小时……”他竖起一根手指,预先制止了我的否认。“这是你那位凯尔教授说的。第二条,也是教授所说:是塔普先生去过洗手间,而不是他的女儿。第三条:凯尔教授说,在你们的餐桌附近没有人独自坐在那儿吃饭。而克拉莉莎·梅隆小姐说,在你们的餐桌附近是有人在独自坐着吃饭,但她以前从未见过他,对此她记得非常清楚。第四条:梅隆小姐说,在那两个人来到塔普一家人所坐的位置之前,枪就已经露出来了。第五条所有目击证人都提到了,只有你除外:其中一个男人用外语说了些什么。三人认为是阿拉伯语,一人认为是法语,其余的人不确定。那三个人中没有一个会说阿拉伯语。那个认为是法语的人不会说法语,也不会其他任何外语。第六条……”

念到第六条时,华莱士改变了主意。他把纸折好,放进茄克最上面的口袋里。他身体前倾,把双肘搁在桌面上,用推心置腹而又带有一丝怜悯的口气对我说:“我再免费告诉你一些事情。十八个月前,在亚的斯亚贝巴 [1] 一家宾馆的大厅里,有人就想要塔普先生的命。”

一阵沉默。我心想,这个被误杀的人竟然真的遭到过枪击,这也太不公平了。在这种时候,我最需要的证明居然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巧合。

华莱士轻轻地清了清嗓子。“我们不必一五一十地重述整件事情。我们就来谈谈冰淇淋吧。你的侍者说,枪击发生的时候他正把冰淇淋送到桌上。”

“我记得不是这样的。我们已经开始吃了,然后血才溅到了上面。”

“那名侍者说血溅了很远,一直飞到他那里。他将冰淇淋摆上桌的时候,它们已经染上血了。”

我说:“可我记得自己还吃了两勺呢。”

我感到一阵熟悉的沮丧。没有人可以在任何事情上达成一致。我们生活在一片由大家部分共享、不可信赖的感知迷雾中,通过感官获取的信息被欲望和信念的棱镜所扭曲,它也使我们的记忆产生倾斜。我们根据自己的偏好观察和记忆,说服自己相信这一切。无情的客观性,特别是关于我们自己的,总是注定失败的社会策略。我们的祖先愤慨激昂地讲述半真半假的故事,他们为了令别人信服,同时也就说服了他们自己去相信这些故事。经过一代又一代,成功将我们精选出来,同时我们的缺陷也伴随成功而来,深深地刻在基因中,就像大车道上的车辙一样——当它不适合我们的时候,我们便无法与我们眼前的东西达成一致。所信即所见。正因如此,世界上存在着离婚、边界争端和战争,有一座圣母马利亚的雕像会泣血,还有一座伽内什 [2] 的雕像会喝牛奶。也正因如此,玄学和科学是这样无畏的事业,这样惊人的创造,比轮子的发明更重要,比农业更重要,是与人类天性的本质完全对立的人造产物。公正无私的真理。但它不能把我们从自身中解放出来,车辙印实在太深了。客观性里不存在个人救赎。

但我对用餐过程的描述到底符合了我的什么利益呢?

华莱士正在耐心地重复着一个问题:“那份冰淇淋是什么口味的?”

“苹果。如果那位侍者说它是其他任何口味,那我们说的就不是同一个人。”

“你的教授朋友说是香草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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