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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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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维是个安静的女人。她身材矮小,长着一双深色的大眼睛,这让她看起来纯真而年轻,甚至还带着点涉世未深的困惑—这与她表面之下擅长深度分析的头脑截然相反。在休斯敦刚开始水下训练时,苏利看到黛维站在一台帮助宇航员进出水池的起重机下面,若有所思地盯着它。泰尔和底比斯正在水下收尾一项舱外活动模拟训练,她们两个女人则在外等着轮到她们被吊进水里。终于,黛维顽皮地一笑,眼神从起重机上移开,回到水池上。

“太奇妙了。”黛维低声说。

“什么东西?”苏利问道。

“我父亲的仓库里有台一模一样的机器,”她说,“完全相同。我得告诉他,他一定对自己的选择很自豪。”

水池表面泛起波澜,一团泡沫在她们脚边聚集。水下一个巨大的“以太号”实体模型在泛光灯的照耀下熠熠闪光。训练基地的墙上插满了各国国旗,它们在水中的倒影勾勒着水面的边界,轻柔的水波拍打着池边,不同颜色的国旗卷在一起,而后又展开,一遍一遍,反反复复。苏利凝望水池深处,看到其中一名宇航员正缓缓上浮。两名潜水员将宇航员笨重的白色宇航服挂在起重机上,头顶上起重机的齿轮开始转动。黛维再一次望向起重机,而苏利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上浮的宇航员。

“太奇妙了。”黛维再次感叹。

泰尔的白色头盔破水而出,苏利舒了口气,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0027

他们仍在小行星带漂流着,距离地球家园仍有数月的航行。他们开始迷失。所有人都一样,除了底比斯:他耐心地引导黛维完成她自己的工作,即使她睡得越来越少,注意力也越来越不集中;他能时不时地哄着泰尔离开游戏机,去温室走廊收割蔬菜;他会去实验室看望伊万诺夫,看看他在做什么,问他一些善意而体贴的问题,也留一些剩饭剩菜给他。苏利看到底比斯做着这一切,好奇地留意着。底比斯会坐下来和哈珀小声交谈,而后哈珀的脸看起来会更放松一些,头也昂得高了一点。底比斯很坚强,也满怀希望,但六个人当中只有他一人如此。他无法救赎大家,只能尽力让事情变得轻松一点儿。他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正在发生的一切。

一天早晨,模拟日光刚刚照亮“微型地球”,在厨房里的长桌旁,苏利正坐在底比斯对面喝一杯温咖啡。他正在读书—他不是在工作,就是在读书。其余宇航员要么还在睡觉,要么是在飞船失重区域工作。“微型地球”很安静,他们二人单独坐在一起。但即便如此,问起底比斯的家人是如何离世的,苏利还是轻声轻气的。她早就知道答案,但她想听的不是车祸的可怕细节,而是其他东西,一些她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东西。底比斯在《黑暗的左手》 [15] 的书页上折了一个角,合上书,放在桌子一旁。

“你为什么想知道?”他耐心地问。

“我只是试图去理解,”她答道,努力吞咽自己声音中尖锐的绝望,咬紧牙关,尽力保持声调平稳,“你是怎么扛下来的,是怎么振作起来而没有崩溃的。”

底比斯凝视她良久。他抬手顺了顺剪得过短的头发,揪了揪耳朵。灰白的发丝已经爬过他的鬓角,攀上头顶,仿若藤蔓攀附着一面旧砖墙。自他们相识至今,白发已经蔓延开来,快要吞没他的整个头顶。但他的脸颊依旧光洁—飞船上的其他男人已经放弃刮胡子,任自己变得不修边幅、邋里邋遢,但底比斯没有。眼前的底比斯和从前的底比斯相差无几,几乎毫无二致—其他人都已改变,变得越来越迷失且忧郁,而且情况日益严重,但底比斯还跟这趟旅程刚开始时一个模样。他微笑地看着她,露出一排不整齐的门牙。

“我扛下来是因为没有其他选择,”他说,“关于这一点,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熬过来。要知道,现在的我跟你一样崩溃,只不过我把内心的碎片分开处理了。我不确定要如何解释—每次只处理一片吧。你以后会明白的,我觉得。”

“如果我—如果我们学不会呢?”

“那就学不会吧。”他耸耸肩。他的声音平缓低沉,与离心舱的嗡鸣声和谐呼应,南非口音圆润浑然,口中吐露的音节像是美妙的音乐。“这些事情对每个人而言都不一样。但我看得出你正在学习—你原本魂不守舍,却又突然恢复正常,还问我这些问题。你晓得我是怎么做到的吗?我刷牙的时候就只想着刷牙这一件事。我更换空气过滤器的时候就只想着更换空气过滤器这一件事。当我感到孤独的时候,我会与其他人交谈,这对彼此都有帮助。苏利,此时此地,我们必须过好当下。靠着思念与回忆,我们帮不到地球上的任何人。”

她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不是你想听到的?”他问道,嘴角弯曲,露出一丝苦笑,眼眸中深埋着悲伤。

“并不是。我只是—这太难了。”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他说,“但你是一个科学家。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们研究宇宙是为了求知,但到头来我们唯一真正知道的,是一切都会结束—只有死亡和时间例外。承认这样的现实的确艰难,”他轻拍她放在桌上的手,“但遗忘更难。”

0027

戈登·哈珀是最后一个抵达休斯敦训练基地的宇航员,比其他成员晚了一周。他与团队隔离,在佛罗里达州接受专为指挥官设计的单独训练。当他抵达时,其他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很牢固了。他之前就当过指挥官,至少有六七次,但这次不太一样。一天早上,大家身穿太空服候在中性浮力实验室 [16] ,等着轮流沉入水底,在“以太号”实体模型上进行紧张的舱外修理模拟训练,哈珀在中途加入他们。当他抵达时,苏利和黛维还在水里。当她们从水里出来时,他已经和其他人站在一起了,正含笑听着泰尔的玩笑,跟伊万诺夫交流他之前写过的一篇天体地质学文章,和他的老朋友底比斯打着招呼。

工作人员把苏利从水里拉出来,按步骤脱去她身上的太空服,这时她正对“以太号”上的那群男人。苏利好奇又紧张地望着哈珀,觉得他给人的印象不错。他似乎倾听的时间比说话的时间更多,对话时间均匀地分配给和他站在一起的男人们。所有人都在微笑,除了伊万诺夫,他并没有表露过多。大家似乎都自得其乐。她看得出哈珀让所有人都感到轻松自如。

她曾看过他的照片。一张是他飘浮在国际空间站的照片,另一张是穿着橙色发射服站在停机坪上的照片。但现在的他更苍老一些,脸上的棱角更加分明,晒得也更黑了。他的体格比她预想的更为高大,明显要比其他三个男人更高:比伊万诺夫高了一两英寸,比底比斯高了更多,比泰尔几乎高了一英尺。

“到目前为止,训练得如何?”他问其他男人,“一切都还顺利吗?”

伊万诺夫和底比斯点点头,泰尔则说了个笑话,苏利没听清。他们四个人笑起来,苏利拉紧自己的制服,迫不及待地等技术助理从起重机上解开自己,以便融入那个圈子。

哈珀穿的是大家训练用的蓝色连身衣,左肩上缝了一面美国国旗,心脏处是一个更大的美国空军徽章。他双手插进口袋,衣袖捋到胳膊肘处。浅棕色的头发很短,颈背和下巴一圈的皮肤颜色略浅,可能因为他新近理了头发、剃了胡子,暴露出之前被遮蔽起来、没被太阳照射到的皮肤。

终于脱下太空服后,苏利走向前去介绍自己。尽管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她却突然害羞起来。她尽可能久地注视他蓝灰色的眼眸,但还是率先避开了他的凝视—他眼睛里有一些东西让她觉得紧张,仿佛他看透了她的皮肤,直抵胸腔,看得见她怦怦作响的心脏上肌肉紧绷。

“你一定就是苏利文专家吧。”她还没来得及张嘴,哈珀便开口了,“很高兴能与你共事。我等不及想听听你对通信舱的计划安排了。”

他们握了手,她注意到他的手表向手腕内侧戴着。表面是古金色,表带破旧不堪。他的手掌宽大、温暖而干燥,他的握手既有力又温柔。

“谢谢,指挥官,”她回答道,“这是我的荣幸。很高兴见到你。”

他放开她的手。她总是觉得把手表面向手腕内侧柔软部分的这个习惯带有私密性,就好像看时间的同时,佩戴者翻开了一层自我:现出手掌,展露脉搏。过了一会儿,传来一声哨响,全体宇航员移步到一间会议室,听负责人正式介绍指挥官哈珀。所有人员围着精美的会议长桌坐着,艾瑟太空计划的负责人开始介绍哈珀的资质。那是一位名叫伊戈尔·克劳斯的女人,她组建了挑选“以太号”成员的委员会。她花了至少十五分钟介绍哈珀的生平,列举他的种种荣誉和成就,直到哈珀满脸通红。会议室里的所有人都希望她赶紧下台。等她终于下去之后,哈珀走上前去跟她握手,第一次正式问候所有成员。他都说了些什么?苏利努力回想着。她记得他带了便笺卡片,尽管他在水池边已与大家有过随和的交谈,他还是很紧张。“我很荣幸能与大家共事,”他宣布道,“我们将作为一个团队、代表一个物种,也作为独立个体,一同迈向未知。”

在“以太号”上,即使通信持续中断,哈珀依然是他们的依靠,是让宇航员们感到离地球稍近一点儿的缰绳。他向黛维请教飞船力学方面的知识,不断询问她有关生命保障系统、辐射屏蔽罩以及“微型地球”离心力的问题,试图将她拉回现实。哈珀和泰尔一起打电子游戏,委婉地听泰尔分享他的游戏心得,假装跟他一样认真对待游戏。当哈珀走进实验室时,即使是伊万诺夫也变得彬彬有礼起来,他给哈珀展示自己长久以来的工作成果,用稍带骄傲的语气向他解释其中的意义。哈珀和底比斯之间的情谊日益加深,苏利可以看到哈珀从年长的底比斯身上汲取镇定自若的力量,聚集在他自己身上,再传递给其他宇航员。他们两个曾不止一次一同进入太空,他们总是能够存活下来。他们二人共同努力,使所有人都能保持理智。

至于苏利,哈珀会来通信舱内跟她一起听探测器的声音,或是一起打扑克牌,抑或在她整理木星数据时画她的素描。他不必费力开导她,她也喜欢他的陪伴,甚至期待这样的陪伴。在“微型地球”的餐桌上,他们会面对面坐上几个小时。有时,当他锻炼的时候,她会从厚厚的科学论文中选一些读给他听。他脸上的汗水闪闪发光,他会取笑其中浮夸的措辞。她随声附和,同时也怀疑他对研究提出问题,其实是为她着想,而不是为他自己。有时,他们会谈起家乡,谈到他们想念的东西。然而家是一个未知而危险的变数,沉重如铅,会将每一丝希望拖回冰冷而黑暗的意识深渊。

苏利发现自己对底比斯说的话有了越来越多的思考:内心支离破碎后如何继续生活?泰尔、伊万诺夫和黛维开始意志消沉,要么沉湎在回忆里,要么活在对未来的期许中。每次她跟他们仨说话时,他们总是神游在外,漫不经心。苏利努力让自己不要像他们那样沉沦,试着在刷牙时就只想着刷牙这一件事,不再回忆温哥华的房子、杰克的古龙水香味,以及当她把皱巴巴的干净衣服放进露西的抽屉时,露西在走廊尽头拍打洗澡水的声音。每当她发现自己流连于某一年、某一个地方时,她就默数到十,然后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以太号”上,仍在穿越小行星带,仍在返回沉寂地球的路上。一天结束后,她会放下笔记,关闭机器,推着自己回到“微型地球”的入口。她感受着重新注满肌肉的重力、沉入胃底的食物,以及滑扫着背部的辫尾。她回到家了,此时此刻唯一重要的家。要是走运的话,哈珀也会在那儿,在桌子上洗牌。

“来吧,苏利—这次,你可要输了。”他会这么说,然后她会坐下,跟他一起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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