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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先知(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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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既是位战士,也是名神秘主义者;既是个魔怪,又是个圣徒;既是只老狐狸,又是单纯少年;既有侠义风范,又残酷无情;不是神,却又不单是人。用普通人的标准无法衡量穆阿迪布行事的动机。在他取得胜利的那一瞬,他就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死法,但他还是坦然接受了背叛。能说他这样做是出于正义感吗?又是谁的正义?记住,我们所讨论的人是穆阿迪布,曾下令剥下敌人的人皮做成战鼓,曾挥手之间便破坏了过去的厄崔迪传统,用他的话说:“我是魁萨茨·哈德拉克,只这一条理由就够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觉醒》

胜利的那天晚上,保罗-穆阿迪布在众人护卫下来到厄拉奇恩的行政官邸,也就是厄崔迪家族首度踏上沙丘厄拉科斯时所占据的老屋。那座建筑物仍然保持着拉班重建后的样子,虽然曾遭到市民的洗劫,但战争并没有破坏它,只有大厅里的一些陈设品被推倒或打碎了。

保罗大步走进正门,哥尼·哈莱克和斯第尔格紧跟在他后面。护卫队呈扇形散入大厅,开始清理这个地方,为穆阿迪布清扫出一块立足的地方。一个小队开始搜查,以确保这里没有敌人设置的机关和陷阱。

“我还记得我们跟着你父亲到这里来的第一天……”哥尼说。他四下里打量着大厅里的横梁和高高的窄窗,“当时我就不喜欢这个地方,现在更不喜欢。我们的任何一个山洞都比这儿安全。”

“讲起话来像个真正的弗雷曼人。”斯第尔格说,他注意到自己的话让穆阿迪布露出一丝冷冷的微笑,“你要重新考虑一下吗,穆阿迪布?”

“这地方是个标志,”保罗说,“拉班过去住在这里。占据这里,我就能以此宣告我的胜利,让每个人都明白谁是胜利者。派人彻底搜查这座建筑,不要碰任何东西。确保这里没有哈克南人或他们留下的小把戏。”

“遵命。”斯第尔格说,他的语气听上去极不情愿,但还是听命行事。

通讯员带着仪器匆匆走进大厅,开始在巨大的壁炉旁安装起来。弗雷曼敢死队队员迅速在大厅周围布好岗哨。卫兵们小声交谈着,带着怀疑的目光飞快地扫视周围。对他们来说,这个地方长久以来一直是敌人的堡垒,像这样随随便便住进来,他们有些难以接受。

“哥尼,派名护卫去把我母亲和契尼接来,”保罗说,“契尼知不知道我们儿子的事?”

“已经送过消息了,大人。”

“造物主被带出盆地了吗?”

“是的,大人。风暴差不多停了。”

“风暴造成的损失有多大?”保罗问。

“在风暴直接行经的路上,登陆场和平原上的香料储藏库都被毁掉了,损失巨大,”哥尼说,“和战斗造成的损失不相上下。”

“这些靠钱就能修复。”保罗说。

“除了生命,大人。”哥尼说,明显带着责备的口气,心里好像在说:“厄崔迪人什么时候先关心起财物来,而不是首先考虑人民的安危?”

可保罗的注意力已经全部集中,他正用灵眼窥视未来。他看到自己的前进道路上仍然横亘着一堵时间之墙,墙上有许多可见的裂缝,而圣战的阴影穿过每一道裂缝,沿着时间走廊肆虐而来。

他叹了口气,穿过大厅,看见一把椅子靠墙立着。这把椅子曾经立在餐厅里,甚至可能是他父亲生前坐过的。尽管如此,此时此刻,这张椅子只能被当成可以解除疲劳、掩饰疲态的物件。他坐了下来,拉起长袍盖住双腿,松开蒸馏服的领子。

“皇帝仍躲在他那艘飞船的残骸里。”哥尼说。

“暂时让他在里面待着,”保罗说,“他们找到哈克南人了吗?”

“还在清点尸体。”

“上面那些飞船怎么回复的?”他昂起头,冲着天花板点了点。

“还没回复,大人。”

保罗又叹了口气,靠在了椅背上。过了一会儿,他说道:“给我带个萨多卡俘虏来,我们必须给皇帝捎个口信。是谈条件的时候了。”

“是,大人。”

哥尼转身离开,临走前对保罗身旁的弗雷曼敢死队贴身侍卫打了个手势。

“哥尼,”保罗小声说,“自我们重聚以来,还没听你对周围发生的事引经据典地说道过呢。”他转过身去,看着哥尼。哥尼吞了口口水,整张脸突然僵硬起来。

“如您所愿,大人。”哥尼说。他清了清嗓子,粗声粗气道,“‘胜利的那一天变成了举国上下的哀悼日,因为人们听说,国王为他儿子的死悲痛欲绝。’”

保罗闭上眼睛,强忍悲痛,他必须忍到适当的时候才能哀悼自己的儿子,就像当初为父亲强忍悲痛一样。现在,他尽量集中精神思考今天的新发现——混杂在一起的种种未来,还有偷偷出现在他意识中的厄莉娅。

在他见到的各种时间幻象中,今天看到的最为奇怪。“我奋力对抗未来,终于把我的话放在了只有你才能听到的地方。”厄莉娅说,“就连你也做不到呢,哥哥。这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而且……哦,对了,我已经把我们的外公杀了,就是那个疯狂的老男爵。他死的时候没受多少苦。”

沉静。他的时间感官看着她渐渐隐去。

“穆阿迪布。”

保罗睁开双眼,看到斯第尔格长满黑色胡须的面孔,深色的眼睛闪着兴奋的神采。

“你找到老男爵的尸体了。”保罗说。

他的沉着使斯第尔格冷静下来。“你怎么知道的?”他小声道,“我们刚刚才在皇帝的那一大堆金属建筑物废墟里找到他的尸体。”

保罗没有理会他的问题。他已经看见哥尼回来了,两个弗雷曼人跟在他后面,架着一个萨多卡俘虏往这边走来。

“给你带来一个,大人。”哥尼说。他示意卫兵架着俘虏停在距离保罗五步远的地方。

保罗注意到,这个萨多卡眼中有一种受惊后的呆滞神情,一道青色的瘀伤从鼻梁一直延伸到嘴角。他是那种金发碧眼、眉清目秀的人,在萨多卡军中,他这种长相的人一般地位都不会低。不过,他身上的军服已经破烂不堪,上面没有任何徽章可以标识他的军衔,只有刻着皇室纹章的金纽扣和裤子上破烂的流苏证实他的确隶属萨多卡军团。

“我觉得这家伙是个军官,大人。”哥尼说。

保罗点点头,说道:“我是保罗·厄崔迪公爵。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那萨多卡人瞪着他,一动不动。

“说话!”保罗说,“否则,你们的皇帝可能会因此而丧命。”

萨多卡人眨了眨眼睛,吞了口口水。

“我是谁?”保罗厉声问道。

“你是保罗·厄崔迪公爵。”那人哑着嗓子回答道。

他似乎对保罗过于言听计从了,但话说回来,萨多卡人对今天发生的事的确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保罗意识到:除了胜利,他们从来不知道生活中还有别的东西。这本身就是个弱点。他把这个想法暂且抛开,等日后训练他自己的军队时再细细斟酌。

“我要你给皇帝捎个口信。”保罗说。他以古老的标准措辞说道,“我,一位大家族的公爵,皇室的亲戚,对立法会作出保证,并发誓一定遵守协约:如果皇帝和他的人放下武器,到我这里来,我会以自己的性命担保他们的人身安全。”保罗举起戴有公爵印章的左手,给萨多卡人看,“我以此发誓。”

那人用舌尖舔舔嘴唇,看着哥尼。

“是的,”保罗说,“除了厄崔迪人,还有谁能拥有哥尼·哈莱克的效忠?”

“我会把口信带到。”那萨多卡人说。

“带他到我们的前沿指挥站,送他去皇帝那儿。”保罗说。

“遵命,大人。”哥尼示意护卫执行命令,随即带着他们出了大厅。

保罗转身看向斯第尔格。

“契尼和你母亲来了,”斯第尔格说,“契尼悲伤过度,想单独待一会儿。圣母要在那间神奇屋里歇一阵。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母亲非常怀念那个她可能再也见不到的星球。”保罗说,“在那里,水从天上落下,植物茂密得无法穿越。”

“水从天上落下!”斯第尔格嘀咕道。

刹那间,保罗看到斯第尔格如何从一个弗雷曼的耐布变成了李桑·阿尔-盖布的信徒,变成一个对他满怀敬畏、只懂得服从的应声虫:此时的斯第尔格成了另一个人,远远不及平时的他。保罗从中感受到了阴魂不散的圣战阴影。

我亲眼见证了一个朋友变成了一名信徒,保罗想。

孤独感突然袭上保罗心头,他环顾大厅,留意到他的卫兵们在他面前站得多么规矩,像在接受检阅一般。他还能感应到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充满骄傲的竞争——人人都希望穆阿迪布能注意到自己。

所有祝福都来自穆阿迪布,他想,这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念头。他们都以为我要登上皇位。但他们并不知道,我这么做只是为了阻止圣战。

斯第尔格清了清嗓子,说道:“拉班也死了。”

保罗点点头。

他右边的护卫突然闪到一边,立正敬礼,给杰西卡让出一条道来。她穿着那件黑色长袍,走起路来稍稍有些像大步走在沙地上的样子。可保罗注意到,这栋房子多少使她回想起当年住在这里时的点点滴滴——她曾是一位有统治权的公爵的妃子。她此刻的样子带着几分旧时的自信。

杰西卡在保罗面前停了下来,低头看着他。她看出了他的疲惫,也看出他是如何努力掩饰这种疲惫的。但她发觉自己并没有产生爱怜之心,相反,她仿佛已经无法再对儿子生出一丝感情。

刚才杰西卡走进大厅时,一直在想,这个地方为何无法与她记忆中的感觉相匹配。它依然是一间陌生的房间,仿佛她从未在这里走过,从未和她心爱的雷托一起走过,也从未在这里面对醉酒后的邓肯·艾达荷……从未……

应该有一个词,“自发记忆”的反义词,她想,应该有一个表示记忆的自我否定的词。

“厄莉娅在哪里?”她问。

“在外面干任何一个弗雷曼乖孩子在这种时候应该干的事,”保罗说,“杀死敌人的伤员,为收水小队标出尸体。”

“保罗!”

“你要知道,她这么做是出自善意。”他说,“善良和残忍有时候是一致的,但我们就是无法理解,这很奇怪,对吧?”

杰西卡瞪着儿子,对他身上表现出的深刻变化感到震惊。是因为他儿子的死吗?她很纳闷。接着她说道:“大家都在传有关你的奇怪故事,保罗。他们说你拥有传说中的所有神力——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因为你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一位贝尼·杰瑟里特也会问传说这种事?”保罗问。

“不管你现在成了什么,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她承认道,“但你不该指望我……”

“如果你有机会活上亿万次,你愿不愿意?”保罗问,“有专门为你编出来的传奇故事!想想所有那些生活阅历,还有随阅历而来的睿智。但是,睿智会冲淡爱,不是吗?而且,它会让仇恨具备新的形态。如果没有深深潜入残忍和善良的深渊,扎进它们的最深处,那么,你怎么知道什么是无情?你应该怕我,母亲,因为我是魁萨茨·哈德拉克。”

杰西卡突然感到喉咙发干,她吞了口唾沫,过了一会儿,她说道:“你以前否认自己是魁萨茨·哈德拉克。”

保罗摇摇头。“我不再否认了。”他抬起头来,直视着她的眼睛,“皇帝和他的人要来了。卫兵们随时可能进来报告他们抵达的消息。站到我身边来,我想好好看看他们。我未来的新娘也在他们中间。”

“保罗!”杰西卡厉声道,“不要再犯你父亲犯过的错误。”

“她是一位公主,”保罗说,“她是我通向王座的关键,仅此而已。错误?你是不是觉得,因为我是你造就的,所以我无法感受复仇的渴望?”

“甚至报复在无辜者身上?”她问。同时心里想:千万别犯我犯过的错误。

“没人是无辜的。”保罗说。

“你自己跟契尼说吧!”杰西卡朝通往官邸后部的走廊打了个手势。

契尼沿着那条走廊进入了大厅。她走在两个弗雷曼卫兵中间,却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她的兜帽和蒸馏服的帽子都甩在身后,面罩系在一边。她走路的样子看上去很虚弱,摇摇晃晃,一路穿过大厅,来到杰西卡身边。

保罗看到她脸颊上的泪痕——她把水送给了死者。一股莫大的悲痛袭过他的全身。似乎只有在契尼面前,他才能体会到这种感情。

“他死了,亲爱的,”契尼说,“我们的孩子死了。”

保罗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站起身。他伸出手,摸着契妮的脸,感到她的脸颊已经被眼泪浸湿。“他是不可替代的,”保罗说,“但我们还会有其他孩子。我以友索的名义向你保证。”他把她轻轻拉到一边,向斯第尔格打了个手势。

“穆阿迪布。”斯第尔格说。

“他们从飞船那边过来了,皇帝和他的人。”保罗说,“我就站在这儿。把俘虏带到房里来,让他们与我保持十米的距离,除非我下达别的命令。”

“遵命,穆阿迪布。”

斯第尔格转身执行命令,保罗只听弗雷曼卫兵们充满敬畏地嘀咕着:“看见没?他全知道!没人告诉他,可他全知道!”

现在已经可以听见皇帝的侍从朝这里走来的声音了。他的萨多卡卫队为了保持斗志,一路哼着行军曲。大厅入口处传来喃喃的低语,是哥尼·哈莱克。他从卫兵面前走过,和对面的斯第尔格交谈了几句,然后来到保罗身边,眼中露出一种奇怪的神情。

我也要失去哥尼了吗?保罗暗问,就像失去斯第尔格一样,失去一位朋友,换回一个应声虫。

“他们没带任何投掷武器,”哥尼说,“我已经确认过了。”他环顾大厅,发现保罗已做好了准备,“菲德-罗萨·哈克南也在里面,要不要我把他揪出来?”

“随他去。”

“还有几个公会的人,他们要求得到特权,威胁要对厄拉科斯实施封锁。我跟他们说,我会把话转达给你。”

“让他们威胁去吧!”

“保罗!”杰西卡在他身后低声道,“他说的是宇航公会的人。”

“我马上就会拔掉他们的毒牙。”保罗说。

他想着宇航公会——这股势力专精一事,时间如此之久,竟变成了一伙寄生虫,一旦离开宿主,他们就无法独立生活下去。他们过去从来不敢拿起刀剑……所以现在也不敢。他们的宇航员必须依靠香料扩展意识,并嗜药成瘾,如果能够意识到这个错误,他们本来可以夺取厄拉科斯,让他们的宏图伟业继续下去,直到最后的死亡。然而他们没有这么做,而是得过且过,希望在这片他们遨游的海洋中,挥别旧的宿主,迎来新的主人。

宇航公会的领航员拥有一种有限的预知能力,但他们作出了致命的决定:总是选择畅通无阻的安全航道。而畅通无阻的路途最终只会走向停滞。

就让他们好好看看他们的新主人吧,保罗想。

“还有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圣母,说她是令堂的一位老朋友。”哥尼说。

“家母没有贝尼·杰瑟里特朋友。”

哥尼再次环顾大厅,接着弯腰贴近保罗的耳朵:“杜菲·哈瓦特也在,大人。我没找到单独和他一见的机会,但他用我们过去的手语告诉我,他一直在为哈克南人卖命,他以为你已经死了。他说必须留在哈克南人中。”

“你把杜菲留在了……”

“他自己想留下……我觉得这样也好。如果……出了什么事,我们也可能控制他。如果一切顺利,我们在那边也能有个耳目。”

保罗随即想起,他在预知的幻象中见到过这一刻的种种可能。在其中一条时间线上,杜菲手持一根毒针,皇帝命令他用那根毒针刺杀“那个自命不凡的公爵”。

入口处的卫兵们朝两旁退后一步,两两一组搭起长矛,组成一道短廊。一行人快步走了进来,衣物窸窣作响,脚下踩着被风吹进官邸的沙土,一路发出沙沙的声音。

帕迪沙皇帝沙达姆四世领着他的人走进大厅。他的波萨格头盔业已不见,一头红发乱蓬蓬的,军服的左袖也沿着中缝被撕开了。他没系腰带,也没带武器,但他的随从围在他身旁,跟他一起移动着,就像一道用人体组成的屏蔽场,为他隔出一小片安全空间。

一个弗雷曼人垂下长矛,挡在他前进的道路上,让他停在保罗事先指定的地方。其他人挤在后面,像一幅色彩纷杂的画作,画中人个个神情暗淡,死死盯着保罗。

保罗的目光扫过这群人,看到其中有掩面遮住泪痕的女人,也有在萨多卡胜利庆典上享受观礼台待遇的奴才,此刻,他们已经被失败打击得噤若寒蝉。保罗还看见了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她那双明亮的鹰眼在黑色兜帽下闪闪发光;站在她身旁的是身材修长、贼头贼脑的菲德-罗萨·哈克南。

这是一张预见幻象透露给我的脸,保罗想。

菲德-罗萨身后有人动了一下,吸引了保罗的注意力。他往那边望去,看见一张黄鼠狼般的长脸,那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既未在现实生活中见过,也未在时间幻象中见过。但他觉得自己应该认得这张脸,而且,这种“认识”的感觉中竟带着几分恐惧的意味。

我为什么要害怕那个人?他暗自发问。

他朝母亲凑过去,小声问道:“圣母左边的那个人,鬼气森森的那个——他是谁?”

杰西卡抬头看了看,与记忆中公爵的档案材料比对了一番,认出了那张脸。“芬伦伯爵,”她说,“我们接手之前的厄拉科斯执政官,一个阉人……也是一个杀手。”

皇帝的跑腿小弟,保罗想。这个想法穿过他的脑海,令他错愕不已,因为他在诸般可能的未来里无数次看到自己与皇帝的会面,但在所有那些预知幻象中,却从未出现过这位芬伦伯爵。

保罗突然记起,沿着时间网络层层展开,他曾经无数次见过自己的尸体,却从没见过自己死亡的那一刻。

我一直看不到这个家伙,是不是因为他就是杀死我的人?保罗心中暗问。

这念头不由让他心中一凛。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芬伦身上移开,扭头打量着所剩无几的几名萨多卡和军官,看着他们脸上流露出的苦涩和绝望。保罗的眼光飞快扫过,这些人中,还有几张脸吸引了保罗的注意力:那些萨多卡军官正评估着这间大厅里的警戒水平,看样子还没放弃希望,计划着如何反败为胜。

保罗的目光最终落到一个女人身上。她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金发碧眼,有一张颇具贵族气质的漂亮脸蛋,傲慢中带着古典美。她看上去没有流过眼泪,完全是一副不可战胜的神情。不用说保罗也知道她是谁——她就是皇室的公主,一名训练有素的贝尼·杰瑟里特,时间幻象曾多次以不同的形式向他展示过这张脸:伊勒琅公主。

她是我通向王座的关键,他想。

这时,聚在一起的人群中有个人晃了一下,一张熟悉的脸伴着熟悉的身影出现了——杜菲·哈瓦特。他满脸皱纹,双唇上染着斑斑的黑渍,背已经驼了,一看就知道他已经老了。

“那是杜菲·哈瓦特,”保罗说,“不要拦着他。”

“大人。”哥尼说。

“不要拦着他。”保罗重复了一遍。

哥尼点点头。

哈瓦特步履蹒跚地走上前,一个弗雷曼人抬起长矛让他过去,又在他身后放下长矛。老人抬起一双混浊的眼睛看着保罗,打量着,探寻着。

保罗向前跨出一步,感觉到周围的紧张气氛,他必须随时提防皇帝和他那些手下的反扑。

哈瓦特的目光越过保罗,盯向他的身后,老人说道:“杰西卡夫人,时至今日我才知道,当初我错得多么离谱,竟然冤枉了您。我永远也宽恕不了自己。”

保罗等了一会儿,但他母亲始终没有吭声。

“杜菲,老朋友,”保罗说,“你能看到,我没有背对着门坐。”

“宇宙中到处都是门。”哈瓦特说。

“我是我父亲的儿子吗?”保罗问。

“您更像您的祖父,”哈瓦特粗声粗气道,“您的举止,还有您的眼神,都像您的祖父。”

“但我还是我父亲的儿子,”保罗说,“因此,我要对你说,杜菲,为了报答你多年来对厄崔迪家族的忠心,你现在可以向我索要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任何东西。你想要我的命吗,杜菲?只要你一句话,我的命就是你的。”保罗向前跨出一步,双手垂在两侧,看到哈瓦特眼中渐渐露出醒悟的神情。

他意识到,我已经知道他的背叛计划了,保罗想。

保罗把声音压低到只有哈瓦特才能听到的程度,对他耳语道:“杜菲,我是真心的。如果你真想刺杀我,现在就动手吧。”

“我只想再次站在您面前,我的公爵。”哈瓦特说。保罗这才发觉,这个老人尽了多大努力才撑住不让自己倒下去,他赶紧伸出手,扶住他的肩膀,手下感觉到老人的肌肉正不住地颤抖。

“痛吗,老朋友?”保罗问。

“痛,我的公爵,”哈瓦特说道,“但我更感到高兴。”他在保罗怀里转过半个身子,冲着皇帝的方向伸出左手,掌心向上,露出扣在手指上的小针。“看,陛下,”他叫道,“瞧见这枚叛徒的针了吗?我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厄崔迪家族,你觉得我会背叛他们吗?”

老人的身子在保罗怀里沉了下去,后者踉跄了一下,感到死神的降临,怀中人已经浑身松软。轻轻地,他把哈瓦特放到地板上,直起身来,示意卫兵把尸体抬走。

沉默笼罩着大厅,他的命令被默默执行。

这时,皇帝脸上现出一副等死的面容,那双从未流露过恐惧的双眼终于开始担惊受怕起来。

“陛下。”保罗说道。他注意到,那位身材高挑的皇室公主立即警觉起来。他在说出这个词时,充分运用了贝尼·杰瑟里特控制音调的方法,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充满藐视和轻蔑。

她果然受过贝尼·杰瑟里特的训练,保罗想。

皇帝清了清嗓子,说道:“也许,我这位受人尊敬的亲戚以为,他现在已经控制了大局,可以随心所欲了。然而,事实远非如此。你已经违反了大联合协定的宪章,竟使用原子武器攻击……”

“我使用原子武器攻击了沙漠里的自然地貌,”保罗说,“它挡了我的路,而我只是急于见到你,皇帝陛下,急于要你解释一下你的古怪举动。”

“此刻,在厄拉科斯上空有各大家族组成的大型舰队,”皇帝说,“我只要一句话,他们就会……”

“哦,是啊,”保罗说,“我差点把他们忘了。”他在皇帝的随从中寻找着,直到看见那两个公会人员的脸,他扭头对身边的哥尼说,“那两个是宇航公会的代理人吗,哥尼?就是那边两个穿灰色衣服的胖子。”

“是的,大人。”

“你们两个,”保罗指着那两人说道,“立刻给我滚出去,给舰队发条信息,叫它们各回各家。之后,我自会允许你们……”

“宇航公会不会听命于你!”两人中的高个子叫道,他和他的同伴一起冲到长矛屏障前。在保罗点头表示同意后,长矛举起,放他们走了进来。高个子抬起一只手臂,指着保罗说:“我们将对你实施禁运,因为你……”

“如果再让我听到你俩的胡扯,”保罗说,“我将下令摧毁厄拉科斯所有的香料……永远。”

“你疯了吗?”高个公会代表问道,他往后退了半步。

“那么,你承认我有能力做出这种事啰?”保罗反问道。

那个公会代表愣愣地望着天空,过了一会儿,他说道:“是的,你有能力做到。但你绝不能这么做。”

“啊,”保罗点了点头,说道,“你俩,都是公会宇航员,是不是?”

“是!”

两人中的矮个子说道:“你给我们所有人都判了死刑,让我们慢慢等死,对你来说也是瞎了眼。你难道就不懂吗?你知不知道,一旦吃香料成瘾,那么剥夺香料的供应将意味着什么?”

“注视前方安全航线的眼睛将永远闭上,”保罗说,“宇航公会的人会变成瞎子。人类将被分成小群,困在他们各自与世隔绝的星球上。你们知道,我完全有能力做出这种事来,也许纯粹是出于怨恨……也许,仅仅是出于无聊。”

“让我们私下就这个问题谈一谈,”高个公会代表说,“我相信我们会找到一个折中的方案……”

“给你们那些留在厄拉科斯上空的人发个信,”保罗说,“我不想再争论下去了。如果舰队不尽快离开,我们之间就没有必要再谈下去。”他朝大厅一侧的弗雷曼通讯员点了点头说,“你们可以使用我们的设备。”

“首先,我们必须讨论一下,”高个子说道,“不能就这样……”

“照我说的做!”保罗怒吼道,“能摧毁某样东西,自然就拥有对它的绝对控制权。你们已经认同我的确拥有这个力量。而我们今天聚在这里,一不为讨论,二不为谈判,更不为妥协。你们要么服从我的命令,要么立即尝一下不服从的后果。”

“他是认真的。”矮个子说道。保罗看到,恐惧已经紧紧攫住了他们的心。两个宇航员慢慢走到通讯设备旁边。

“他们会听你的话吗?”哥尼问。

“他们有一定的预知能力,但只能看到一小段未来。”保罗说,“现在,他们看到的是前方的一堵墙,那是不服从命令的后果。我们上空每艘飞船上的每个宇航公会的宇航员都能看到那堵墙。他们会照我的话去做。”

保罗回过身来看着皇帝,说道:“当年,他们之所以允许你登上你父亲的宝座,仅仅是因为你担保将维持香料的供应。可你使他们失望了,陛下。你知道后果会怎样吗?”

“我不需要得到谁的允许……”

“别装傻了,”保罗吼道,“公会就像建在河边的村子,他们需要水,但只能汲取一点他们所需要的水。他们无法在河上筑坝来控制水,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只集中在河水本身,这正是他们的致命弱点。香料的流通就是他们的河流,而我已经在上游筑好了堤坝。我的堤坝与河流紧密地连在一起,不毁掉河流,别想毁掉堤坝。”

皇帝用手理了理一头红发,眼睛盯着两个公会代表的后背。

“就连你的贝尼·杰瑟里特真言师也在发抖呢。”保罗说,“当然,圣母们本来可以用其他毒药来玩她们那些把戏,可一旦用过香料,其他药物就再也不起作用了。”

老太婆拉了拉身上那不成样子的黑色长袍,从人群中挤出,站在长矛组成的屏障前。

“圣母盖乌斯·海伦·莫希阿姆,”保罗说,“自卡拉丹一别,已经过了好长时间了,是不是?”

老太婆望向保罗背后,看着他的母亲,说道:“啊,杰西卡,能看出来,你儿子的确是那个人。因为这个原因,我原谅你,甚至可以原谅你生出那个异种女儿的行为。”

保罗以冰冷刺耳的口气大声说道:“我母亲做过的事用不着你来原谅!你从来没有这个权力,也没有任何理由这么说!”

老太婆的目光定在了保罗身上。

“在我身上试试你的把戏,老妖婆,”保罗说,“你的戈姆刺哪儿去了?试试看再去一趟你不敢看的那个地方!你会发现我正站在那里瞪着你呢。”

老太婆垂下了目光。

“没话说了吗?”保罗质问道。

“我曾经欢迎你加入真人的行列,”她喃喃道,“希望你不要玷污了真人的名声。”

保罗提高嗓门道:“看看她,同志们!这是一位贝尼·杰瑟里特圣母,耐心地从事着一项需要耐心的事业。她可以和她的姐妹们一起耐心等待——整整九十代人,通过对基因和环境的适当组合,造出她们计划所需的那个人。看呀!她现在知道了,九十代人的努力终于造出了那个人。就是我。我现在站在这里,但……我……永……远……不……会……按……她……说……的……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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