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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纤纤(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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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衣少女的声音更温柔,道:“我若是你,就算有一万个人跪下来求我,我也不会再活下去。”

小雷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雪衣少女道:“你还想活下去”

小雷道:“嗯。”

雪衣少女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小雷道:“没有意思。”

雪衣少女道:“既然没意思,活下去干什么呢”

小雷道:“什么都不干!”

雪衣少女道:“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还要活下去。”

小雷道:“因为我还活着──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得活下去。”

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平静得令人一哦毛一哦骨悚然,平静得可怕。

雪衣少女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有句话我还想问你一次。”

小雷道:“你问。”

雪衣少女道:“你究竟是不是个人是不是个活人”

小雷道:“现在已不是。”

雪衣少女道:“那么你是什么”

小雷张大了眼睛,看着屋顶,一字字道:“什么都不是。”

“什么都不是”

“嗯。”

“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就是说,你随便说我是什么都可以。”

“我若说你是畜生”

“那么我就是畜生。”

他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拉得很用力。她倒了下去,倒在他怀里。

(五)

春寒料峭,晚上的风更冷,她的身一哦子却是光滑、柔软、温暖的。

明月穿过窗户,照着床角的白衣,白衣如雪,春雪。

春天如此美丽,月一哦色一哦如此美丽,能不醉的人有几个呢

也许只有一个。

小雷忽然站起来,站在床头,看着她缎子般发着光的躯体。

他现在本不该站起来,更不该走,可是他突然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她惊愕,迷惘,不信:“你现在就走”

“是的。”

“为什么”

小雷没有回头,一字字道:“因为我想起你脸上的刀疤就恶心。”

她温暖柔软的身一哦子,突然冰冷僵硬。

他已大步走出门,走入月光里,却还是可以听到她的诅咒:“你果然不是人,是个畜生。”

小雷嘴角露出一丝残酷的微笑,淡淡道:“我本来就是。”

(六)

风吹着一哦胸一哦膛上的伤口,就像是刀刮一样,但小雷还是挺着一哦胸一哦。

他居然还能活着,居然还能挺起一哦胸一哦来走路,的确是奇迹。

是什么力量造成这奇迹的

是一哦爱一哦还是仇恨是悲哀还是愤怒这些力量的确都已大得足以造成奇迹。

观音庵里还有灯光亮着,佛殿里通常都点着盏常明灯。

他走过去,走入观音庵前的紫竹林。他从不信神佛,直到现在为止,从不信天上地下的任何神佛。

但现在,他却需要一种神佛来支持,他怕自己会倒下去。

人在孤独无助时,总是会去寻找某种寄托的,否则有很多人都早已倒了下去。

院子里也有片紫竹林,隐约可以看见佛殿里氤氲缥缈的烟火。

他穿过院子,走上佛殿。

观音大士的庄严宝像,的确可以令人的心和平安详宁静。

他在佛殿前跪了下来,除了对他的父母外,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下跪。

他跪下时,泪也已流下。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所祈求的,他这一生永远无法得到。

虽然他祈求的既不是财富,也不是幸运,只不过是自己一哦内一哦心的宁静而已。

虽然这也正是神佛惟一能赐给世人的,可是他却已永远无法得到。

观音大士垂眉敛目,仿佛也正在凝视着他──这地方绝不止这一双眼睛在凝视着他。

他背脊上忽然开始觉得有种很奇特的寒意,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他七岁的时候。

那时正有条毒蛇,从他身后的草丛中慢慢的爬出来,慢慢的滑向他。

他并没有看见这条蛇,也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但却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恐惧,恐惧得几乎忍不住要放声大叫大哭。

可是他却勉强忍耐住,虽然他已吓得全身冰凉,却还是咬紧牙,直到这条蛇缠上他的一哦腿一哦,他才用尽全身力气,一把一哦捏一哦住了蛇的七寸。

从那次以后,他又有过很多次同样危险的经历,每次危险来到时,他都会有这种同样的感觉。

所以他直到现在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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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不是一条蛇,是三个人,其中一个灰衣人却比蛇更可怕。

他们的职业就是杀人,在黑暗中杀人,用你所能想到的各种方法杀人。

无论他们在哪里出现,都只有一种目的。现在他们怎会在这里出现的呢

三双眼睛冷冷的看着他,那种眼一哦色一哦简直好像已将他当做个死人。

小雷尽量放松了四肢,忽然笑了笑,道:“三位是特地来杀我的”

灰衣人很快的交换了个眼一哦色一哦,其中一人道:“不一定。”

小雷皱了皱眉:“不一定”

灰衣人道:“我们只要你回去。”

小雷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灰衣人道:“回到你刚才走出来的那间屋子。”

小雷道:“去干什么”

灰衣人道:“去等一个人。”

小雷道:“等谁”

灰衣人道:“一个付钱的人。”

小雷道:“他付了钱给你们”

灰衣人道:“嗯。”

小雷道:“我等他来干什么”

灰衣人道:“来杀你!”

小雷眨眨眼,道:“他要亲手来杀我”

灰衣人道:“否则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小雷又笑了,道:“可是我为什么要等着别人来杀我呢”

灰衣人道:“因为我们要你等。”

小雷道:“你一向都如此有把握”

灰衣人道:“一向如此,尤其是对付你这种人。”

小雷道:“你知道我是哪种人”

灰衣人道:“比我更差一等的那种人。”

小雷道:“哦”

灰衣人目光更冷酷,一字字道:“我至少不会出卖朋友,至少不会带着朋友交付给我的八十万银子偷偷溜走。”

小雷突然大笑,就好像忽然听到一件世上最滑稽的事。

这件事的确滑稽,但他却不愿解释。

他受冤屈已不止一次,他从不愿在他看不起的人面前解释任何事。

灰衣人盯着他,冷冷道:“你现在总该已明白,是谁要来找你了。”

小雷摇摇头。灰衣人道:“你回不回去”

小雷摇摇头。灰衣人厉声道:“你要我们抬你回去”

小雷还是在摇头。可是这一次他摇头的时候,他的人已突然自地上弹起,就像是一根刚脱离弓弦的箭,向这说话最多的灰衣人射一哦了出去。

无论谁说话时,注意力都难免分散,所以话说得最多的人,在别人眼中也通常是最好的箭靶子。

这人的剑就在手里,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将舌头磨得太利,所以剑反而钝了。

小雷的人已冲过来,他的剑才刚刚拿起,剑光展动时,小雷已冲入剑光里。

他并没有挥拳,一哦胸一哦膛上的刀口,已使得他根本没有挥拳的力气。

但他的人就像是一一哦柄一哦铁锤,重重撞上了这人的一哦胸一哦膛。剑光一闪,长剑脱手飞出。

他身一哦子却向另一个方向飞了出去,人在空中时,鲜血已自嘴里喷泉般溅出。

等他的人跌落在地时,这一蓬喷泉的血雨,就恰巧洒在他自己身上,洒满了他已被撞得扭曲变形的一哦胸一哦膛。

小雷一哦胸一哦膛上也添了一片鲜血,他的刀口也已因用力而崩裂,但他的腰还是挺得笔直。

两一哦柄一哦剑已架上了他的脖子,森寒的脸上,刺激得他皮肤一阵阵悚栗。

这两人掠近,他本已算准有足够的时间和力量闪避,反击。

可是这一股力量已随着剑口的鲜血流了出来,脖子上也已开始流血。

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剑锋划过他脖子上,那种令人麻木的刺痛。

但他的腰,还是挺得笔直──他宁死也不弯腰的。

血泊中那灰衣人,呼吸已停止。

身后的灰衣人却发出了声音,声音冷酷,只说了两个字:“回去。”

小雷本不该摇头的,因为他已无法摇头,他只要一摇头,脖子两旁的剑锋就会割入他血一哦肉一哦。

另一个灰衣人在冷笑:“这次看他是摇头,还是点头”

小雷忽又笑了。他笑的时候,就已在摇头,摇头的时候,鲜血已沿着剑锋滴落。

他微笑着道:“我一向高兴到哪里去,就到哪里去。”

灰衣人冷笑道:“但这次你的一哦腿一哦只怕已由不得你。”

小雷立刻觉得一哦腿一哦弯一阵刺痛,人已单足跪下。

另一一哦柄一哦剑却还是压在他脖子上:“你回不回去’’

小雷的回答简单而干脆:“不回去!”

灰衣人咬着牙:“这人是不是想死”

“好像是的,死在我们手里,总比死在龙四手上好。”

“我偏不让他死得太容易,偏要他回去。”

剑锋沿着背脊往下划,他整个人都已开始痉一哦挛弯曲。

他的头已几乎被压到地上:“你回不回去”

他突然张开口,咬了一嘴带着砂石的泥土,用力咬着,再用力吐出:“不回去!”

他的答复还是只有这三个字,没有人能更改。

就算将他千刀万剐,只要他还能开口,他的答复还是这三个字。

灰衣人紧一哦握着剑一哦柄一哦的手上,已凸出了青筋,青筋在颤一哦抖。

剑尖也在颤一哦抖。

鲜血不停的沿着颤一哦抖的剑尖滴落,剑尖一颤,就是一阵深入骨髓的刺痛。

灰衣人看着他弯曲流血的背脊,冷酷的目光已炽一哦热。

另一人突然道:“松松手,莫忘记别人要的是活口。”

灰衣人冷笑道:“你放心,一时半刻,还死不了的。”

另一人道:“再这样下去,要活只怕也很难了。”

灰衣人猝笑道:“我就是要他……”话未说完,突然住口。

远处已响起一阵急遽的马蹄声。

蹄声紧密,来的是两匹马,一匹马在六丈外,就已开始慢了下来。

另一匹马的来势却更急,到了墙外,兀自不停。

突然间,只听一声虎啸般的马嘶,一匹全身乌黑油亮的健马,如天龙行空,竟从八尺高的短墙头腾云般一跃而入。

马上金光闪动。

健马又一声长嘶,冲出三步,人立而起。

马上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纹风不动的坐在雕鞍上,腰干笔直,闪动的金光已消失,化做了他手里一杆丈四长一哦槍一哦。

长一哦槍一哦“夺”的一声,钉在地上,一哦槍一哦杆入土四尺。

这匹矫若游龙的健马,竟似也被这一一哦槍一哦钉在地上。

一哦槍一哦头的红缨,迎风飞散,衬着这老人银丝般的雪白须发,就像是神话中的天兵神将,乘云飞降。

灰衣人也不禁为之耸然动容,一人松了口气道:“总算来了。”

“来了”两字出口,墙外又有条人影一掠而入,人在空中,已低叱道:“人在哪里”

灰衣人剑光又一紧,道:“就在这里!”

白发老人看着小雷身上的鲜血,厉声道:“是死是活”

灰衣人道:“你要活的,我们就给你活的。”

他长剑一扬,飞起一足,将小雷整个人都踢得飞了起来。

自墙外掠入的这人,不但身法快,说话快,出手也快。

他正是江湖中以动作迅速、行事激烈闻名的镖客欧一哦陽一哦急。

此刻他不等小雷身一哦子跌落,就已窜过去,一把揪住了他,只看了一眼,脸一哦色一哦就已大变,失声道:“糟了!错了!”

白发老人也已动容,“什么事错了”

欧一哦陽一哦急跺脚道:“人错了。”

灰衣人抢着道:“没有错,这人就是从后面那屋子里出来的,那里已没有别的男人。”

欧一哦陽一哦急将小雷用力从地上揪起,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怎会在小金的屋子里他的人呢”

小雷冷冷的看着他,满是鲜血的脸上,全无表情。

欧一哦陽一哦急更急:“你说不说”

小雷看着他,忽然笑了:“是你们找错了人还是我”

欧一哦陽一哦急怔住,他虽然又急又怒,但这句话却实在回答不出。

小雷嘴角的肌一哦肉一哦已因痛苦而不停的一哦抽一哦搐,血也在不停的流,但却还是在微笑着:“若是你们错了,就该对我客气些,怎可如此无礼”

欧一哦陽一哦急看着他,手已渐渐放松,突又大喝:“无论如何,你总是他的朋友。”

小雷叹息了一声:“我是,你难道不是”

欧一哦陽一哦急又一怔,手掌已松落,不由自主倒退了两步。

灰衣人的手却已伸到他面前,冷冷的看着他:“拿来!”

“拿什么”

“一万两。”

“一万两找错了人还要一万两”

灰衣人冷笑着,淡淡道:“是你们错了,不是我,你要的只不过是那屋子里的人,要活的,我交给你的既没死,也没错。”

欧一哦陽一哦急道:“可是……”

白发老人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给他。”

欧一哦陽一哦急急得脸通红,道:“小金既未找着,这一万两怎么能……”

白发老人沉声道:“给他!”

欧一哦陽一哦急跺了跺脚,自腰带上解下个分量看来很沉重的革囊。

灰衣人用一根手指勾住,慢慢的接了过来,眼角瞟着小雷:“这人是不是你们要找的那个”

“不是。”

灰衣人点了点头,道:“既然不是,这人我们也要带走。”

“为什么”

灰衣人嘴角露出狞笑:“他杀了我们的人,就得死在我剑下。”

白发老人忽然道:“他还要活下去。”

灰衣人霍然抬头,道:“谁说的”

白发老人道:“我说的。”

灰衣人又慢慢的点头,缓缓道:“一哦槍一哦如闪电,马如飞龙,龙刚龙四爷说的话,在江湖中的确是一言九鼎。”

龙四爷道:“哼!”

灰衣人淡淡道:“但是他既已杀了我们的人,就还是非死不可。”

龙四爷沉下了脸,道:“这话又是谁说的”

灰衣人道:“老爷子说的,阁下若不让我们将这人带走,在老爷子面前只怕无法交待。”

龙四爷道:“要怎么样才能交待”

灰衣人沉吟着,道:“只怕要……”

他长剑一展,身一哦子突然横空掠起:“要你的命。”

龙四爷眼看着剑光如惊虹般飞来,还是纹风不动,稳坐雕鞍。

他右手握一哦槍一哦,片刻突然向后一扳,突又松手,这杆一哦槍一哦就藤蛇般向前弹了出去。

雪亮的一哦槍一哦尖,血般的红缨,恰巧迎上了横空掠来的灰衣人。

灰衣人挫腰,挥剑,只听“呛”的一声,火星飞一哦溅。

剑已脱手飞出,灰衣人虎口崩裂,半边身一哦子都已震得发麻,仰面跌在地上,一时间竟站不起来。

这杆藤蛇般的长一哦槍一哦,从一哦槍一哦尖到一哦槍一哦杆,竟赫然全都是百炼一哦精一哦钢打成的。

一哦槍一哦尖仍在不停的颤一哦动,嗡嗡作响,红缨飞散如血丝。

龙四爷沉声道:“现在你回去是否已可交待。”

灰衣人咬着牙,看着自己虎口上迸出的鲜血,似已说不出话来。

长剑自半空中落下,剑光闪动,回照得他脸上阵青阵白。

他长长叹了口气,突然翻身,一伸手,恰巧抄住了落下来的长剑。

这次他并没有再向龙四爷出手,剑光一闪,竟向小雷刺了过去。

小雷的人似已软一哦瘫崩溃,哪里还能闪避。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霹雳般的大喝,龙四爷的一哦槍一哦化做闪电。

霹雳一响,闪电飞击。

雪亮的一哦槍一哦尖,已穿透了灰衣人右肩的琵琶骨,他的人也接着被挑起。

一哦槍一哦头的红缨一震,他的人已被甩了出去,远远落在墙外的紫竹林里。

“夺”的一声,长一哦槍一哦又一哦插一哦入地下,入土四尺。

龙四爷只手握一哦槍一哦,还是纹风不动的坐在雕鞍上,瞪着另一个灰衣人,道:“现在你回去是否已能交待”

这人面如死灰,什么话都不再说,扭头就走。

欧一哦陽一哦急一转身,似乎想追出去。

龙四爷却摆了摆手:“让他去。”

欧一哦陽一哦急又急了:“怎么能让他走”

龙四爷一手捋髯,缓缓道:“该杀的非杀不可,不该杀的就非放不可,生死事大,这其间一丝也差错不得。”

欧一哦陽一哦急跺了跺脚,叹道:“但此人一走,麻烦只怕就要来了。”

龙四爷突然仰面而笑,道:“你我兄弟,几时怕过麻烦的”

笑声如洪钟,但在小雷耳中听来,却仿佛很遥远,很模糊。

他仿佛听到龙四爷在吩咐欧一哦陽一哦急:“将这位朋友也带回去,他也没有错,也万万死不得。”

然后他就感觉到有人在扶他。

他想甩脱这人的手,想自己站起来。

──要站就自己站起来,否则就宁可在地上躺着。

他想大声告诉他们,他这一生,从没有让任何人扶过他一把。

只可惜现在他的四肢和舌头,都已不受他自己控制了。

甚至连他的眼睛也一样。

他想睁开眼来,但黑暗却已笼罩了他。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仿佛只有一点光,光中仿佛有一个人的影子。

“纤纤,纤纤……”

他想扑过去,可是连这最后的一点光也消失了。

他挣扎,呐喊,可是这最后的一点光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谁也不知道光明要等到何时才能再现。

(七)

“这人倒是条硬汉。”

“可是他心里却好像有很深的痛苦。”

“硬汉的痛苦,本就总是比别人多些,只不过平时他一定藏得很深,所以别人很难看得见而已。”

这就是他所能听见的最后几句话。

最后一句是龙四爷说的,听来还是那么模糊,那么遥远,可是他心里却忽然泛起一阵温暖,一阵感激。

他知道自己毕竟还没有完全被遗弃,世界毕竟还有人了解他。

所以他也确信,无论黑暗多么深,多么久,光明迟早是会来的。

只要人心中还有温暖和感激存在,光明就一定会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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