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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道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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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魏忠贤看来,这位布衣有个弱点:他没有功名,不能做官,只能算是地下党。对这个人下手,既不会太显眼,又能打垮东林党的支柱,实在是一举两得。

阉党主力人渣程度大比拼

所以在王安死后,魏忠贤当即指使顺天府府丞绍辅忠,弹劾汪文言。

要整汪文言,是比较容易的。这人本就是个老油条,除东林党外,跟三党也很熟,后来三党垮了,他跟阉党中的许多人关系也很铁,经常来回倒腾事,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底子实在太不干净。

更重要的是,他的老东家王安倒了,靠山没了,自然好收拾。

事实恰如所料,汪文言一弹就倒,监生的头衔被没收了,还被命令马上收拾包裹滚蛋。

汪文言相当听话,也不闹,乖乖地走人了,可他还没走多远,京城里又来了人,从半道上把他请了回去——坐牢。

赶走汪文言,是不够的,魏忠贤希望,能把这个神通广大又神秘莫测的人一棍子打死。于是魏中贤指使御史弹了汪先生第二下,把他直接弹进了牢房里。

魏忠贤终于满意了,行动进行得极其顺利,汪文言已成为阶下囚,一切都已准备妥当,下面……

下面没有了。

因为不久之后,汪文言就出狱了。

此时的魏忠贤是东厂提督太监、掌控司礼监,党羽遍布天下,而汪先生是个没有功名、没有身份、失去靠山的犯人。并且魏公公很不喜欢汪文言,很想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这看上去似乎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毕竟连汪文言的后台王安,都死在了魏忠贤的手中。

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也不可能出狱。

然而,他就是出狱了。

他到底是怎么出狱的,我不知道,反正是出来了,成功自救,魏公公也毫无反应。王安都没有办到的事情,他办到了。

而且这位仁兄出狱之后,名声更大。赵南星、左光斗、杨涟都亲自前来拜会慰问,上门的人络绎不绝,用以往革命电影里的一句话:坐牢还坐出好来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不久之后,朝廷首辅叶向高主动找到了他,并任命他为内阁中书。

所谓内阁中书,相当于国务院办公厅主任,是个极为重要的职务。汪文言先生连举人都没考过,竟然捞到这个位置,实在耸人听闻。

而对这个严重违背常规的任命,魏公公竟然沉默是金,什么话都不说。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去战胜这个神通广大的人。

于是,魏忠贤停止了行动,他知道,要打破目前的僵局,必须继续等。

此后的三年里,悄无声息之中,他不断排挤东林党,安插自己的亲信,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党羽越来越庞大,实力越来越强,但他仍在沉默中等待。

因为他已看清,这个看似强大的东林党,实际上非常脆弱。吏部尚书赵南星不可怕,佥都御史左光斗不可怕,甚至首辅叶向高,也只是一个软弱的盟友。

真正强大的,只有这个连举人都考不上,地位卑微,却机智过人、狡猾到底的汪文言。要解决东林党,必须除掉这个人,没有任何捷径。

这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魏忠贤不喜欢冒险,所以他选择等待。

但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包括魏忠贤在内。

天启四年(1624),吏科给事中阮大铖上疏,弹劾汪文言、左光斗互相勾结,祸乱朝政。

热闹开始,阉党纷纷加入,趁机攻击东林党。左光斗也不甘示弱,参与论战,朝廷上下,口水滔滔,汪文言被免职,连首辅叶向高也申请辞职,乱得不可开交。

但讽刺的是,对于这件事,魏忠贤事先可能并不知道。

这事之所以闹起来,无非是因为吏科都给事中退休了,位置空出来,阮大铖想要进步,就开始四处活动、拉关系。

偏偏东林党不吃这套。人事部长赵南星听说这事后,索性直接让他滚出朝廷,连给事中都不给他干了。阮大铖知道后,十分愤怒,决定告左光斗的黑状。

这是句看上去前言不搭后语的话,赵南星让他滚,关左光斗何事

原因在于,左光斗是阮大铖的老乡,当年阮大铖进京,就是左光斗抬举的。所以现在他升不了官,就要找左光斗的麻烦。

看起来,这个说法仍然比较乱,不过跟“因为生在荆楚之地,所以就叫萌萌”。

之类的逻辑相比,这种想法还算正常。

这位逻辑“还算正常”的阮大铖先生,真算是奇人,可以多说几句。后来他加入了阉党,跟着魏忠贤混;混砸了又跑到南京,跟着南明混;跟南明混砸了,他又加入大清。在清军营里,他演出了人生中最精彩、最无耻的一幕。

作为投降的汉奸,他毫无羞耻之心,还经常和清军将领说话,白天说完,晚上接着说,说得人家受不了,对他说:您口才真好,可我们明天早起还要打仗,早点洗洗睡吧。

此后不久,他因急于抢功跑得太快,猝死于军中。

但在当时,阮大铖先生这个以怨报德的黑状,只是导火索。真正让魏公公对东林党极为愤怒、痛下杀手的,是另一件事,准确地说,是另一笔钱。

其实长期以来,魏公公虽和东林党势不两立,却只有公愤,并无私仇。但几乎就在阮大铖上疏的同一时刻,魏公公得到消息,他的一笔生意黄了,就黄在东林党的手上。

这笔生意值四万两银子,和他做生意的人,叫熊廷弼。

希望大家还记得这兄弟。自从回京后,他已经被关了两年多了,由于情节严重,上到皇帝下到刑部,倾向性意见相当一致——杀。

事到如今,只能开展自救了,熊廷弼开始积极活动,找人疏通关系,希望能送点钱,救回这条命。

参考消息

有才的坏蛋

阮大铖为后世所熟知,多半是戏剧《桃花扇》的功劳。在这部宏大的史诗性悲剧中,阮大铖从头到尾都是一副卑鄙小人的形象:先是在文庙祭孔中被复社文人痛殴,接着又想通过李香君拉拢侯方域,不料被识破,遂怀恨在心,蓄意报复,最终迫使李香君血洒桃花扇。但历史就是这么有趣,阮大铖人品虽差,才华却十分出众:他在戏剧创作领域成就斐然,其《燕子笺》《春灯谜》等很受陈寅恪的推崇;其诗也很受章太炎、胡先等人激赏,甚至誉其为“有明一代唯一之诗人”。可惜阮大铖逞一时意气投了阉党,从此声名狼藉。他的才名,最终淹没在了千古不绝的唾骂声之中。

七转八转,他终于找到了一位叫做汪文言的救星,据说此人神通广大,手到擒来。

汪文言答应了,开始活动,他七转八转,找到了一个能办事的人——魏忠贤。

当然,鉴于魏忠贤同志对他极度痛恨,干这件事的时候,他没有露面,而是找人代理。

魏忠贤接到消息,欣然同意,并开出了价码——四万两,熊廷弼不死。

汪文言非常高兴,立刻回复了熊廷弼,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以及所需银子的数量(很可能不是四万两,毕竟中间人也要收费)。

以汪文言的秉性,拿中介费是一定的,拿多少是不一定的,但这次,他一文钱也没拿到。因为熊廷弼拿不出四万两。

拿不出钱,事情没法办,也就没了下文。

但魏忠贤不知是手头紧,还是办事认真负责,发现这事没消息了,就好了奇,派人去查,七转八转,终于发现那个托他办事的人,竟然是汪文言!

过分了,实在过分了,魏忠贤感受到了出奇的愤怒:和我作对也就罢了,竟然还要托我办事,吃我的中介费!

拿不到钱,又被人耍了一把的魏忠贤,国仇家恨顿时涌上心头,当即派人把汪文言抓了起来。

汪文言入狱了,但这只是开始,魏忠贤的最终目标,是通过他,把东林党人拉下水。

参考消息

小说杀人事件

压死熊廷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本叫《辽东传》的绣像小说。书中有一章叫“冯布政父子奔逃”,淋漓尽致地刻画了冯铨父子听闻金兵将至,抱头鼠窜的狼狈丑态,一时流传甚广。阉党红人冯铨读后,又羞又恼,怀疑此书是熊廷弼的作品,于是动了杀心。此时熊廷弼还在牢中,是死是留,朝廷中一时没有定论。冯铨趁机将小说呈给天启帝,诬称:“这本书乃熊廷弼所作,意在逃脱罪责。”天启帝翻阅后大怒,遂下令诛杀熊廷弼,传首九边。可怜的熊大人,因为一本莫名其妙的小说,非但没拿过一分钱的稿费,反而丢了性命,实在冤枉至极。

但事实再一次证明,冲动是魔鬼。一时冲动的魏公公惊奇地发现,他又撞见鬼了。汪文言入狱后,审来审去毫无进展,别说杨涟、左光斗,就连汪先生自己也在牢里过得相当滋润。

之所以出现如此怪象,除汪先生自己特别能战斗外,另一个人的加入,也起了极大的作用。

这个人名叫黄尊素,时任都察院监察御史。

这是一个很有名的人,知道他的人比较多,但他还有个更有名的儿子——黄宗羲。如果连黄宗羲都不知道,应该回家多读点书了。

在以书生为主的东林党里,黄尊素是个异类,此人深谋远虑,凡事三思而行,擅长权谋,与汪文言并称为东林党两大智囊。

得知汪文言被抓后,许多东林党人都很愤怒,但也就是发发牢骚,真正作出反应的,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黄尊素。

他敏锐地感觉到,魏忠贤要动手了。

抓汪文言只是个开头,很快,这场战火就将蔓延到东林党的身上。到那时一切都迟了。

于是,他连夜找到了锦衣卫刘侨。

刘侨,时任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管理诏狱,汪文言就在他的地盘坐牢。这人品格还算正派,所以黄尊素专程找到他,疏通关系。

黄尊素表示,人你照抓照关,但万万不能牵涉到其他人,比如左光斗、杨涟等。

刘侨是个聪明人,他明白黄尊素的意思。便照此意思吩咐审讯工作,所以汪文言在牢里满口胡话,也没人找他麻烦。

而另一个察觉魏忠贤企图的人,是叶向高。

叶向高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几十年官场混下来,一看就明白,即刻上疏表示汪文言是自己任命的,如果此人有问题,就是自己的责任,与他人无关,特请退休回家养老。

叶首辅不愧为老狐狸,他明知道,朝廷是不会让自己走的,却偏要以退为进,给魏忠贤施加压力,让他无法轻举妄动。

看到对方摆出如此架势,魏忠贤退缩了。

太冲动了,时候还没到。

在这个回合里,东林党获得了暂时的胜利,却将迎来永远的失败。

抓汪文言时,魏忠贤并没有获胜的把握,但到了天启四年五月,连东林党都不再怀疑自己注定失败的命运。

因为魏公公实在太能拉人了。

几年之间,所谓“众正盈朝”已然变成了“众兽盈朝”,魏公公手下那些飞禽走兽已经遍布朝廷:王体乾掌控了司礼监,顾秉谦、魏广微进入内阁,许显纯、田尔耕控制锦衣卫。六部里,只有吏部部长赵南星还苦苦支撑,其余各部到处都是阉党,甚至管纪检监察的都察院六科都成为了阉党的天下。

对于这一转变,大多数书上的解释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沦丧、品质败坏,等等。

其实原因很简单,就两个字:实在。

魏忠贤能拉人,因为他实在。

你要人家给你卖命,拿碗白饭对他说,此去路远,多吃一点,那是没有效果的。毕竟千里迢迢,不要脸面,没有廉耻来投个太监,不见点干货,心理很难平衡。

在这一点上,魏公公表现得很好,但凡投奔他的,要钱给钱,要官给官,真金白银,不打白条。

相比而言,东林党的竞争力实在太差,什么都不给还难进,实在有点难度过高。

如果有人让你选择如下两个选项:坚持操守,坚定信念和理想,一生默默无闻,家徒四壁,为国为民,辛劳一生。

或是放弃原则,泯灭良心,少奋斗几十年,青云直上,升官发财,好吃好喝,享乐一生。

嗟乎!大阉之乱,以缙绅之身而不改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几人欤

——《五人墓碑记》

不用回答,我们都知道答案。

很久以前,我曾经看过一部电影,电影里的黑社会老大在向他的手下训话,他说,昨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这个世界上没有黑社会了。

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变成了黑社会。

这句话在魏忠贤那里,已不再是梦想。

他不问出身,不问品格,将朝廷大权赋予所有和他一样卑劣无耻的人。

而这些靠跪地磕头、自认孙子才掌握大权的人,自然没有什么造福人民的想法,受尽屈辱才得到的荣华富贵,不屈辱一下老百姓,怎么对得起自己呢

在这种良好愿望的驱使下,某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开始陆续发生。比如某县有位富翁,闲来无事杀了个人,知县秉公执法,判了死刑。这位仁兄不想死,就找到一位阉党官员,希望能够拿钱买条命。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复:一万两。

这位财主同意了,此外他还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杀掉那位判他死刑的知县,因为这位县太爷太过公正,实在让他不爽。

还是阉党的同志们实在,收钱之后立马放人,并当即捏造了罪名,把那位知县干掉了。

无辜的被害者,正直的七品知县,司法,正义,全加在一起,也就一万两。

事实上,这个价码还偏高。

参考消息

魏氏速度

天启四年之前,阉党中担任内阁大学士的还只有顾秉谦、魏广微二人,同时,也只有这二人有尚书级别,并加一品太子师衔(均为太子太保)。其他能称得上重量级的也只有十人,其中侍郎和左副都御使六人、总督两人(均带兵部右侍郎衔)、巡抚两人(均带右佥都御使衔)。而这十人之中,又有五人都是有名无实的退休老干部。但仅过了三年,到魏忠贤倒台前,阉党中已有八人担任过大学士,有尚书及加尚书衔的达四十四人,并有二十七人加公孤、太子师衔。至于侍郎、总督、巡抚之类的更是多如牛毛。阉党的扩张速度和吸引力,可见一斑。

搞到后来,除封官许愿外,魏忠贤还开发了新业务:卖官。有些史料还告诉我们,当时的官职都是明码标价。买个知县,大致是两三千两;要买知府,五六千两也就够了。

如此看来,那位草菅人命的财主,还真是不会算账,不如找到魏公公,花一半钱买个知府,直接当那知县的上级,找个由头把他干掉,还能省五千两。亏了,真亏了。

自开朝以来,大明最黑暗的时刻,终于到来。

我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为了获取权力和财富,所付出的尊严和代价,要从那些更为弱小的人身上加倍掠夺。蹂躏、欺凌、劫掠,不用顾忌,不用考虑,我们可以为所欲为!

因为在这个时代,没有人能阻止我们,没有人敢阻止我们!

最后的道统

几年来,杨涟一直在看。

他看见那个无恶不作的太监,抢走了朋友的情人,杀死了朋友,坑死了上司,却掌握了天下的大权,无须偿命,没有报应。

那个叫天理的玩意儿,似乎并不存在。

他看见,一个无比强大的敌人,已经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在明代历史上,从来不缺重量级的坏人,比如刘瑾,比如严嵩。但刘瑾多少还读点书,知道做事要守规矩,至少有个底线,所以他明知李东阳和他作对,也没动手杀人。严嵩虽说杀了夏言,至少还善待自己的老婆。

而魏忠贤,是一个文盲,逼走老婆,卖掉女儿,他没原则,没底线,阴险狡诈,不择手段,已达到了无耻无极限的境界。他绝了后,也空了前。

当杨涟回过神来,他才发现,自己身边,已是空无一人,那些当年的敌人,甚至朋友、同僚都已抛弃良知,投入了这个人的怀抱。在利益的面前,良知实在太过脆弱。

但他依然留在原地,一动不动,因为他依然坚持着一样东西——道统。

所谓道统,是一种规则、一种秩序,是这个国家几千年来历经苦难挫折依旧前行的动力。

杨涟和道统已经认识很多年了。

小时候,道统告诉他:你要努力读书,研习圣人之道,将来报效国家。

当知县时,道统告诉他:你要为官清廉,不能贪污,不能拿不该拿的钱,要造福百姓。

京城,皇帝病危,野心家蠢蠢欲动,道统告诉他:国家危亡,你要挺身而出,即使你没有义务,没有帮手。

长期以来,杨涟对道统的话都深信不疑,他照做了,并获得了成功。

是你让我相信,一个普通的平民子弟,也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坚持不懈,成就一番事业,成为千古留名的人物。

你让我相信,即使身居高位,尊荣加身,也不应滥用自己的权力,去欺凌那些依旧弱小的人。

你让我相信,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不能只是为了自己。他应该清正廉洁,严于律己,坚守那条无数先贤走过的道路,并继续走下去。

但是现在,我有一个疑问。

魏忠贤是一个不信道统的人。他无恶不作、肆无忌惮,没有任何原则,但他依然成为了胜利者。同时越来越多的人放弃了道统,投奔了他,只是因为他封官给钱,如同送白菜。

我的朋友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在这条道路上,我已是孤身一人。

道统说:是的,这条道路很艰苦,门槛高,规矩多,清廉自律,家徒四壁,还要立志为民请命,一生报效国家,实在太难。

那我为何还要继续走下去呢

因为这是一条正确的道路,几千年来,一直有人走在这条孤独的道路上。无论经过多少折磨,他们始终相信规则,相信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尊严和价值,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公理与正义,相信千年之后,正气必定长存。

是的,我明白了,现在轮到我了,我会坚守我的信念,我将对抗那个强大的敌人,战斗至最后一息,即使孤身一人。

好吧,杨涟,现在我来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为了你的道统,牺牲你的一切,可以吗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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