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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微服激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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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康初年,六月二十三。

汴都仍是旧时风貌,长街古楼临江伴柳,一岸柳绿花红,满街纸墨茶香。

晌午刚过,街上一家老字号的茶楼外来了两名男子,华服骏马,一看便是尊贵之人。

小二瞄了步惜欢好几眼,搜肠刮肚的也想不出汴都城里哪家子弟有此风华,直到把马牵来手中才恍然大悟——这二位骑马来此,想来不是汴都人。

今儿是帝后回宫之日,这条长街是銮驾必经之路,早几日前,临街的雅间就被士族的公子贵女们订去了,这二位远道而来,想来也是为了同一件事。

小二拴好了马,殷勤地将步惜欢和暮青请进了茶楼。大堂之中几乎客满,桌上未摆饭食,只有诗画清茶,原先说书的地儿成了讲演台,一个青衫学子正论国事。

“……徽号之制,纵观古今,唯上可用二字,可当今圣上却为皇后上了‘英睿’之号,难免有越制之嫌。圣上改年号为嘉康,善美吉庆为嘉,安宁丰盛为康,乍一听乃祥瑞之愿,细一品却耐人寻味,因嘉字有嘉偶之意,圣上只怕是有以纪年为由令万民祈愿皇后殿下岁岁安康之心。帝后情深本无关国事,可太过情深未必是社稷之福。有前朝荣妃、李后之鉴,专宠之害不得不忧。”

小二引着步惜欢和暮青进来,听见这话,面儿上撇着嘴,心里咋着舌。

今儿圣驾回宫,学子们的言辞越发犀利了。

皇后娘娘徽号的事儿,皇榜上早说得清清楚楚的——徽号乃崇敬褒美之号,皇后之德,一字难褒,故上复号。

圣上开明,恩准学子论政,可天下的学子多了,总有些心术不正的,说这些话,不就是存心博人耳目吗

小二心里啐了一口,脸上不忘堆笑,对身后的两位贵人道:“二位公子,实在对不住,雅间儿客满,楼上倒恰巧还有张空位,临窗望堤,包二位公子满意!”

“临窗风大,免了,就那边吧。”步惜欢往大堂角落处的一张空桌看去,说话时已与暮青走了过去。

小二愣了愣神儿,他原以为这二位是冲着圣驾来的,故而推荐了临窗的位子,没想到他们竟要留在大堂。那犄角旮旯的地儿,銮驾就是在茶楼外走八百个来回,他们也瞧不见。

难不成,这二位压根儿就不是为了圣驾来的,而是为了听学子们论政而来

哟!那……那不是找骂吗

寒门学子对士族子弟深恶痛绝,这二位大摇大摆地坐在大堂里,只怕听不着啥好话。

小二心里嘀咕着,却麻溜儿地上了壶好茶,配了两碟瓜果。

步惜欢提壶倒茶,慢悠悠地道:“听闻汴都的茶楼里近来甚是热闹,本想带周兄来见识一番,没想到一进门就听了一耳的无用之言,着实扫兴,还望周兄莫要介怀。”

嘶!

小二吸了口凉气儿,瞄了眼大堂。

大堂里早就静了,暮青貌不惊人,步惜欢的贵气却太惹眼,他一进茶楼,说书台上的学子便住了口,一场激辩就此止住。

听见步惜欢之言,学子们皱起眉头,舞文弄墨之地顿时涌起武斗之气。

一声脆音打破了僵局,暮青捏碎一只瓜果壳儿,剥出仁儿来放去茶盘中,又取来一只接着剥,举手投足间看似和步惜欢学了几分懒慢,声音却清冷得很,“人就在此,何须介怀”

乍听此言,许多人没懂。

暮青转头看向青衫学子,问:“我问你,上徽号、定国号的事动过国库的银子”

青衫学子不知此问何意,沉声答道:“没有。”

“那征过田丁赋税”

“……也没有。”

“既没动国库的银子,也没征谁家的米粮,圣上高兴,褒美自家婆娘,干卿底事”

“……”

噗!

步惜欢正要品茶,手一抖,茶水洒出,险些烫着自己。他没好气儿地盯了暮青一眼,本是解气之言,怎叫她说得这么别扭!

茶楼里静得落针可闻,连雅间里都没了声音,明里暗里,无数茶客的目光落在暮青身上,皆看不清这貌不惊人的少年是何身份,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犯皇后。

暮青松手,一把剥好的果仁儿跳入茶盘里,噼里啪啦,脆似掌掴。她把茶盘往步惜欢面前一推,拍了拍手起身,“饿了,我去福记拎几只包子来,你先自个儿听吧。别顾着喝茶,先吃点东西垫垫胃。”

说罢,她雪袖一收,负手走了。

青衫学子的脸色一阵儿青一阵儿红,见人走了,只能对步惜欢道:“这位兄台,那位周兄之言恕在下不能苟同!圣上曾言‘君若不正,何以教民’那天子越制,又何以令百官守制帝后情深虽为千古佳话,可前有半壁江山之失,后有徽号年号之越,前阵子圣上又驳了朝中奏请选妃的折子,可见皇后娘娘已有专宠之嫌。纵观青史,后宫专宠之害何需一一列举不提前朝,只说本朝,圣上恩准皇后提点天下刑狱,这岂不正是专宠之害后宫专宠,女子干政,纵观前朝,哪回不是国运将尽之兆天子非庶民,内无专宠,外无近习,方可昌国!”

青衫学子振臂而呼,话里大有皇后祸国之意,而江北之失在恰恰成了国运将尽的印证。

学子们闻言,面上皆有凝重之色。

不能否认如今的南兴北燕之局是因皇后而起,可皇后孝勇睿智、爱民如子也是事实,若不拥护这等女子为后,难道要拥护不知民间疾苦的士族闺秀可专宠干政之害也确实令人忧心。

一时之间,无人出言辩驳,气氛沉如死水。

步惜欢不紧不慢地拈了颗花生,眼也没抬,轻描淡写地道:“阁下说得好像后宫无专宠,女子不干政,国运就永不衰亡似的。”

青衫学子不知此言何意。

步惜欢道:“天下自周而起,周吴魏越、楚晋梁宋、庆夏元武,经北凉西赵而至大兴。大兴之前,天下共历十四朝,其中,梁和帝专宠荣氏,荒废国事,武穆帝病弱,李后干政外戚专权。后宫女子败尽国运的仅有两朝,其余皆因天子暴政而亡。”

青衫学子心里咯噔一声,隐约猜出了步惜欢之意。

步惜欢问:“这天下是男子的,天子暴政,党争不绝,兵灾匪患,苛税祸民,哪一朝哪一代的气数不是被昏君贪官给败尽的女子祸国于这悠悠历史长河里不过是寥寥几笔,常使得民不聊生的不正是历朝历代的天子百官阁下熟读青史,既把女子比作祸国殃民之妖物,那敢问天下男子又该当何罪”

此言胆大犀利,却发人深省。

满堂学子被惊住,有人听得神采奕奕,如得至宝。

步惜欢又接连数问。

“后妃大不过天子,荣妃惑主、李后干政,难道不正是梁帝昏庸、武帝无能之过”

“弃江北乃是圣意,阁下为何怪罪皇后一人,而不敢言圣上之过”

“荣妃乃宫婢出身,以色侍君。李后乃宰相之女,谋私为己,结党专权。而当今皇后杀过胡虏战过马匪,保过百姓和军中儿郎,更为民平冤无数,阁下以荣李之流比当今皇后敢问阁下,若当今皇后祸国,谁家之女能护国若当今皇后当不得‘英睿’之徽号,谁家之女有居中宫之德”

青衫学子被问得满面通红,辩道:“在下未道皇后当不得‘英睿’之徽号,只是忧心圣上专宠皇后于国有害。即便皇后娘娘爱民如子,谁又能保证她提点天下刑狱,日后不会恃宠而骄结党营私,似荣李那般世事难料,人心难防,圣上须防患于未然!”

“好一个防患于未然!”步惜欢吃罢碟中果仁儿,不紧不慢地往椅子里一融。他也不恼,只是瞥着长街,半面眉宇里尽是阑情倦意,那阅尽风浪的上位者气度叫满堂学子不由自主地屏息聆训,“当年,高祖打下大兴的江山时就是率军从这条街上过的,那时的开国之臣多是寒门出身,镇国公目不识丁却骁勇无匹,定国公村野出身却怀治世之才,可六百年后的今日,当年的寒门之士成了大姓豪族,子孙不识民间疾苦,只管结党营私。圣上正是看重寒门子弟识得民间疾苦,才恩准天下寒士论政。可寒门子弟多矣,谁敢断言尔等日后必是清官谁又敢断言尔等为官后不会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如同当今士族权贵一般如若世事难料,人心难防,圣上又该如何防着尔等”

嘶!

这……

“天下必有忧国忧民之士,也必有贪赃枉法之辈,若未犯王法而防之,岂不是叫天下忠正之士背上莫须有之罪”

这话漫不经心的,却比掌掴更叫人脸疼,青衫学子脸色通红,哑口难辩。

“若圣上乃守旧之人,尔等岂能在此畅论朝政天下人只道皇后专宠,却无人猜得出圣意。帝后情深,圣上是最不愿皇后提点天下刑狱之人。皇后名满天下,却终是女子之身,她若问政,必遭御史弹劾!皇后曾言:‘凡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偏偏我朝仵作因是贱役无人愿为,衙门里仍沿用屠户验尸的旧律,发了案子,公差莫不离得远远的,以致无头公案、冤假错案堆积成山!冤案于百姓眼中等同于朝廷昏庸,于无辜受冤之人眼中更重于圣上的江山,故而于兴国之道上,刑狱改革与取仕改革同重。可刑狱之事,非专才不能为之,纵观天下,眼下能担狱改之重任者非当今皇后莫属。尔等以为圣上是昏了头才恩准皇后干政的这等操劳为民却要被御史弹劾、被天下守旧之士口诛笔伐的事,圣上怎舍得皇后为之可刑狱改革惠及万民,圣上不能不顾百姓,皇后亦有天下无冤之愿,帝后明知会惹非议而决意为之。帝后有此决意,尔等却还在诸如年号、徽号、选妃等于民无利的事上纠缠不休,当真无愧”

茶楼里鸦雀无声,学子们屏息垂首,面红耳赤,心生愧意,却面色激越。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儿算是见识了,天底下竟真有这样的人,叫人听他一言,醍醐灌顶!

这人虽身穿华袍,却无纨绔之气,他究竟是何身份怎知皇后之言,又怎能将圣意猜透至此

“天子内无专宠,外无近习,当真便可昌国君臣一心,思政为民,方可昌国。”步惜欢端起茶来品了一口,皱了皱眉。

小二听傻了眼,忘了沏热水来,眼见着头道茶已凉,步惜欢蹙了蹙眉便放下了,小二惊得心头一跳,想换茶水却慑于步惜欢矜贵的气度而不敢搭手。

步惜欢扫了眼满堂学子,闲谈般地道:“眼下正值雨季,江南多涝,防汛防疫形势严峻。尔等出身寒门,应解农桑水利之事,献策为民,方是报国,而非把此议政的良机耗在于民无利的事上。朝廷不缺谏臣,缺的是实干的人才。”

步惜欢起身离席,提点罢了,他便不愿再多言了。

这条街上的铺子多是老字号,福记包子铺离茶楼只隔了半条街,暮青在铺子门前闻着熟悉的香气,有些晃神儿。

当年,爹常带福记的包子回家热给她吃。

当年,她骗步惜欢说想吃包子,然后便踏上了从军西北的路。

如今,她回到故土,怎么也没想到天下会变成这般模样。

元修、姚惠青、石大海、呼延查烈……

小二见暮青独自立在铺子门口,锦衣华袍,气度清卓,虽貌不惊人,却显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子弟,故而陪着几分小心,不敢出声打扰。

暮青回过神来,道:“来半笼素包,半笼肉包。”

小二没见过士族公子上街自个儿买吃食,身边连个小厮都不带的,愣了一阵儿才堆着笑问:“公子是在里头儿用,还是带回府中”

“带回府。”

“那公子稍候,请里头儿坐等。”

暮青颔首入内,大堂已满,她在二楼随便寻了张空桌坐了下来,等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小二提着包子上了楼来。包子已用油纸包好,暮青付了银钱便要走,刚转身就听见旁边的雅间里传来了低低的话音。

“什么时辰了圣驾还要多久才能进城”女子的声音似六月江堤上的柳丝,绊惹春风别有情。

暮青顿住脚步。

雅间里有个丫鬟回话道:“回小姐,眼下才未时,圣驾进城最早也得申时,若是路上走得慢,兴许得酉时。不如留个小厮在此候驾,小姐先回府歇会儿”

女子叹了口气,“难得出府,等着吧。”

这时,雅间里传来一阵笑声,少女声音甜腻,其中却含着三分戾气,“姐姐叹哪门子的气不就是圣上前些日子驳了选妃的折子从古到今,还没听说过六宫无妃的事儿!”

“你不了解他。”女子又叹了一声,话音听来甚是哀婉,“他年少时就性情疏狂,行事带着几分决绝,说要先当个昏君,而后就真被天下人骂了多年。如今江南是他的了,他说不选妃,大抵是真不会选妃的……”

“可江南士族未亡,圣意归圣意,满朝文武也得赞成才行。圣上亲寒门,士族人心惶惶,我听父兄说了,几位大人正想法子联名奏请选妃之事,圣上刚刚亲政,总不好违了众臣之意。姐姐等着瞧吧,用不了多久,还是得选妃!”

女子沉默了。

少女噗嗤一声笑了,“好了,不说这事儿了,我说个笑话给姐姐解解闷儿。”

女子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少女打趣道:“这笑话可是关于中宫那位的,姐姐不想听,可有人想听”

看来,雅间里的人还不少。

少女道:“可有人听说了听闻中宫那位粗壮如汉,奇丑无比!”

此言一出,雅间里隐隐有吸气声。

“这……不可能吧”女子忍不住问。

“怎不可能姐姐想啊,她可是女扮男装从过军的,若不是粗如壮汉,如何能在军中蒙混得过去再说了,她是什么出身,还比不得咱们府里的一个粗使丫头!那些粗使的丫头哪个不是手脚粗壮她能好到哪儿去且军中日日练兵,咱们府里的粗使活计可比军中轻多了,她在军营三年,传闻说她粗壮如汉,想来不假。”

“……此话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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