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捉档头严查吃空额 示密札紧缚老臣心(2/2)
待王篆走后,张居正对吕调阳说:“和卿,当前的头等大事,是整饬吏治惩处贪墨,把京察搞好。有人想借童立本之死闹事,把京城的水搅浑,你我必须头脑清醒,不要去上这个当。”
“怎么白写了,你送去呀。”张居正说。
“不,烧、烧掉。”
“你不是害怕有人嚼你的舌头吗如果你真的觉得这样有损你的清臣形象,仆建议你还是把这首诗送去。”
张居正说话时面带微笑,但吕调阳却感到有一股寒气刺来,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唯唯诺诺退下,回到自己的值房,把那首诗付之一炬。
天一煞黑,杨博府邸所在的北梅胡同就被戒严了。这皆因张居正约好今夜前来杨博私宅拜会,五城兵马司为之采取的保护措施。酉时刚过,张居正的八人抬大轿落在了杨府的轿厅,当张居正掀帘下轿,杨博已在轿前候着了。此时的杨博,依然身着一品命服,与同样身着一品命服的张居正行拱手礼。两人的穿戴说起来也有故事可言:国朝品秩规定,六部尚书等大九卿都是二品衔,只有九年考满之后,才能晋升太师、太傅、少师、少傅、太保、少保等勋职,袭一品。现任大九卿中,只有杨博与葛守礼两人担任大九卿超过九年,一个晋为少师,一个晋为少傅,因此都是一品大员。现在满朝文武,除了这两个一品大员外,还有一个就是张居正。他隆庆二年就被破格晋升为太子太师,隆庆五年又晋升为太师,年纪只有四十六岁就获得如此高的勋衔,在国朝中几无先例。洪武三十年,皇上颁旨施行的《大明会典》规定了官场礼仪:凡百官交往,以品秩高下分出尊卑。品级相近,相见时行礼,则东西对立,品秩稍卑者居于西。品秩相差二三等,相见时卑者居下,品级相差四等,相见时卑者下拜,尊者坐而受礼,有事则跪着禀告。如此循例,一品官与二品官相见,二品官居西行礼,一品官居东答礼。与三四品官相见,三四品官居下行礼,一品官居中答礼。与五品以下官相见,一品官坐受其跪拜之礼。司属官品级低于上司官,禀事时必须跪。近侍官员,不必拘品级行跪拜礼。同僚官品级虽有高下,但不必拘礼。大小官员在内府相见,不许行跪拜礼。官员出入街道,不许抗僈。官员隔一品避马避轿,隔三品跪。但到后来,特别是武宗之后,这一套礼仪也稍有改移。比如说诸寺大卿均为三品官,却得避尚书、侍郎。六部侍郎三品官,得避吏部尚书。公侯勋臣官在一品之上,道上若与内阁首辅相遇,也得避让。仿此而行,当今公侯第一显赫的老国丈李伟,若是在道上遇到张居正,也得避道躲让。可见,内阁首辅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今晚上他来杨博府中拜谒,是他担任首辅以来第一次因公事入大僚私宅,于情于理,杨博都不敢怠慢。因此在张居正的大轿进门之前,就先穿好命服,来到轿厅迎候。张居正下得轿来,一看杨博站在西边行拱手礼,连忙还礼说:“博老焉能如此。”杨博笑吟吟答道:“不如此,岂不让人笑话老夫无礼。”两人这么寒暄着,联袂走进客堂。
叙过茶,张居正盯着杨博紫红的脸膛,笑着问道:“博老,听说你们家每天门庭若市,今日为何这般冷清”
“还不是因为你来,胡同口戒严了,不然,这厅里早就像开堂会似的。”杨博自嘲地摇摇头,又道,“亏得老夫有神仙粥调养,不然,身子骨儿早散了架。”
“您应该闭门谢客。”
“老夫何尝不想,但有的人就有挤门缝儿的本事。”杨博苦笑了笑,“京察与胡椒苏木折俸两件事搅在一起,京官们一个个都像是火烧屁股。”
“好嘛,惟其乱才可以求其治。”
杨博努力捕捉张居正话中的玄机,说:“皇上谕旨,严厉切责南京户科给事中桂元清,并给予削籍处分。今儿下午,这道旨已到了吏部。”
张居正点点头,这件事他知道,那道旨还是他让吕调阳拟的。他只是没想到,皇上会这么快地批复下来。今晚上来,他就是想就此事以及京城的局势与杨博交换一下意见,因此问道:
“博老如何看待此事”
杨博坦言相告:“皇上先前下到户部那道旨免王侯勋戚的实物折俸,倒是让老夫为你捏了一把汗。胡椒苏木折俸,虽未伤及国本,但舆情对你这位首辅却不能说没有威胁。现在这道给桂元清削籍的谕旨,至少给那些闹事的官员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是啊,”张居正心有感触,伸手抚了抚干涩的眼角,“闹事的人,现大都站到了前台,为首的就是魏学曾和王希烈两个。”
“叔大既已知道,准备如何处置”
杨博神情忽然变得严肃。张居正进来之前,他就让闲杂人等一律回避。这会儿,他又做手势,让侍奉在侧以备不时之需的一名小厮也离开。张居正脸上泛起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轻声答道:
“博老,如果说品秩卑下的官员对胡椒苏木折俸有意见,尚可理解,这些人薪微禄薄,的确有些难处。但像王希烈、魏学曾这样的三品大员,究竟何难之有仆听说,王希烈为了煽动武清伯李伟闹事,邀了几位官员凑了一千两银子送礼,这穷吗依仆之见,他们反对胡椒苏木折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在于京察!”杨博迅速接了一句。
“对,在于京察。”张居正像是要发脾气似的,突然满脸怒气,但旋即就平静下来,“他们害怕丢了乌纱帽,故弄出这些伎俩。如果我们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岂不正好中了他们的圈套!”
杨博耐心听着,心里头暗暗为张居正的冷静与克制吃惊。这场京察,若真的按皇上谕旨进行,可以说三分之二的官员都不称职,大小官员们也都乌龟吃萤火虫——心里明白,故巴不得有人领头出来闹事。若不是这一层,魏学曾与王希烈两位左侍郎就决计没有这么大的号召力。此情之下,杨博处境颇为犯难,他既希望京察能顺利进行,又担心张居正真的会借机把高拱的门生故旧一网打尽,正是这种心态,他家的门才堵不住。
思忖一番,杨博又开口说道:
“叔大所言极是,只不过童立本一死,的确给闹事的人找到了口实。这事儿若放在平常,也就是芝麻大的小事,但在这京察施行之中就成了了不得的大事。京城官场,历来风气不正,曾有人戏言说‘上午内阁里有人一声咳嗽,下午传到富贵街上就成了龙卷风’,捕风捉影望文生义,结党营私拿奸耍滑,这些官蠹实在害人。这次,让老夫这个七十多岁的人,坐纛儿负责四品官以下的京察,实在是一个苦差事。现在,这些人都装得像龟孙子,挤着笑脸儿来找咱,一旦知道他的官位没了,还不恨得要生吞了咱。若处置得当,老夫也不怕谁,若处置不当,老夫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所以,这些时老夫行事真可谓如履薄冰。”
杨博说话时,张居正不停地点头,他喜欢听这种掏心窝子的话。待杨博说完,他沉思片刻,问道:
“听博老的口气,好像仍在担心仆会借机整人”
“是啊,谁都知道魏学曾与王希烈是高拱的哼哈二将,他们闹得那么起劲儿,又有那么多人听他们的,不都是害怕这一点吗”
杨博口无遮拦,虽有点倚老卖老,说的却也是实话。张居正笑了笑,说:
“博老,您还没有赐教于仆,对王希烈与魏学曾这两个人,您究竟如何看”
“这两个人嘛,”杨博顿了顿,只见他粗大的喉结滑动了几下,才迟疑着说,“应该说都是有能力的人,也都是大九卿的后备人选,但在人品上,魏学曾要强于王希烈。”
“博老所见甚是,魏大炮搞阳谋,王希烈搞阴谋,分别在此而已。”
“听叔大的口气,这次京察,这两个人都得离开京城了”杨博以试探的口气问道。见张居正不置可否,又接着说,“你这样做,岂不印证了士林的担心,说你利用京察收拾高拱余党。”
张居正黑黢黢的眸子一闪,让人感到他的眼光既冷酷又不可抗拒。此时他不答话,却从袖口里掏出一封信函,递给杨博说:
“博老,您看看这个。”
杨博一看信套上的火漆关防是两广总督行辕,知道是殷正茂寄来的,便抽出信笺抖开来看。不看不打紧,一看完脸上就勃然变色。
“怎么,李延用二十万两银子贿赂殷正茂”
“没想到吧,博老,”张居正神色严峻,“李延是高阁老最信任的人,也是隆庆朝最大的贪官。您说,仆果真要整治高阁老的门生故旧,还用得着劳神费力施行京察吗”
“你是说……”杨博欲言又止。
“仆只需追查李延贪墨行贿一案,京城各大衙门恐怕就会真的人心惶惶了。”
“你有把握吗”
“不敢说有十分把握,八九分还是有的,”张居正胸有成竹,说话的口气不容置疑,“李延的命案尚未了结,他的那两位师爷都还关押在衡阳府大牢里,其中的董师爷一直帮李延管理账务,知之甚多,只要将他提审,肯定会爆出惊天大案。”
杨博知道张居正从不说过头话,他既如此讲,就必定实有其事。何况,湖南按察使李义河又是他的心腹干臣,保不准已经从董师爷嘴中掏出了证据。想到此,杨博心中忖道:“难怪他如此镇定,原来竟有这样的杀手锏!”
这时,张居正又说话了:
“博老,朝廷纲常早已朽坏,洪武皇帝创立的清正廉明的政治,已不复存在。如今,贪墨官员多如过江之鲫。贪风一起,于官场,必结党营私;于百姓,必横征暴敛;于皇上,必献媚争宠。如此发展下来,就形成了今日这种有令不行、有禁不止、怀私罔上、党同伐异的混乱局面。依仆之见,这次京察,应着重惩处贪墨官吏,选出那么几个劣迹昭著之人,绳之以法,必要时,就该斩首西市,以儆效尤!”
一席话金声玉振,杨博看着张居正眉宇间突然腾起的杀机,紧张地问:
“叔大,你决心追查李延贿赂一案”
“查是要查的,但不是现在。”张居正直率地说,“这事儿牵扯到高阁老,仆想他能够颐养天命,不再有横祸缠身。博老,殷正茂这封信,除了你知我知,断不会再让第三个人知道。”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杨博大大松了一口气,又不解地问,“放下李延一案不查,你还怎么惩处贪墨呢”
“吏部咨文下去,让各衙门自查,五城兵马司王篆那里,一查就查出名堂来了。”
张居正接着就把蒋二旺的事讲了一遍,杨博听了,忧虑地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若要肃贪,大家伙恐怕还在上头。”
“查嘛,查出谁来就办谁。”
说到这里,张居正起身告辞。把他送出大门后,杨博回到客堂,又独自闷坐了多时。殷正茂的那封信在他心中老是拂之不去,他突然想到,李延巨大贪墨案正是在自己担任兵部尚书时发生。这些军费,都是从自己手上划拨出去的,自己虽未接受李延贿赂,但至少要担当失察之罪。张居正今夜前来,实际上就是给他暗示:只要查处李延案,他杨博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虑到这一层,杨博惊出一身冷汗。在佩服张居正深沉练达工于心计的同时,又深为担忧,他的仕宦前程究竟有何等样的结局他清楚,自己实际上已控制在张居正的手中了。